灾后的抚州城，如同一具大病初愈的身体。虽仍显虚弱，但生机之气已然重新在每一寸土地上迸发。
许又柯每日忙于检查堤防，安置流民。他事必躬亲，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人。菘蓝尽数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也劝过多次，但许又柯总是用“他们需要我。”这样一句话来回复他。
然血肉之躯终有承受不住之时，更何况许又柯这等从许府中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
一日午后，烈阳正悬在头顶，新垦的农田边上没有一丝清风，只剩不知疲惫的蝉在“吱吱”叫喊。
许又柯带着菘蓝来此地探查，正欲开口，忽觉脑中一阵刺痛。天旋地转后，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想稳住身形，身体却先于大脑一步，直直地向后倒去。
“公子！”
菘蓝惊呼，伸手去扶，却有人比他更为迅速。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从旁掠出田地将他接入怀中。最后映入许又柯眼帘的，是许又瑾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却写满了惊慌与担忧。
待他再度恢复意识醒来，已是深夜。四周万籁俱寂，静下心来还能隐约听到远处街上打更人的铜锣声，子时了。
许又柯撑起身斜靠在床头板，四处观察发现自己正躺在驿馆的床榻上，额上还覆着温热的毛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安神的草药气息。再一转头，床边昏黄的灯影下显出一个挺拔的人影。
是许又瑾，此刻正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许又柯伸手去拿一旁的茶水，他便立刻惊醒。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探出手自然地贴在弟弟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不错，烧退了。你这段时间劳累过度，感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
许又柯看着他，心头暖流涌动，忍不住开口：“兄长，你何时来的抚州？莫非……是专程来看我的？”
许又瑾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避开他的视线，轻咳一声，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入秋需南下巡查军务，只是顺路罢了。”
理由倒是充足，仿佛午后那臂弯的温暖和那惊慌的表情都只是错觉。
许又柯撇了撇嘴，没有拆穿，兄长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硬。
养病的这些日子里，许又瑾几乎寸步不离。树叶渐渐变黄，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在许府养伤的那段悠闲时期里。
许又瑾会沉默地接过菘蓝递过来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动吹凉，再送到许又柯唇边。许又柯嫌弃药味太苦，总是忍不住皱眉，或趁兄长不注意偷偷吐掉药汤。许又瑾便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味道浓郁的牛乳糖。
他会在许又柯睡着时，动作轻缓地替他掖好被角，再转身回到案前去处理那些送到驿馆的紧急公文。模仿许又柯的笔迹批下“已阅，按律办理”，字迹竟有**分相似。
而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静静对坐，互不说话。许又柯会靠在床头，翻阅各处送来的灾后重建汇报；许又瑾则坐在窗边，擦拭着他的佩剑，或是在纸上写写画画，手随心动——画的并非是军事舆图，而是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齿轮和奇怪符文的图案。
许又柯偶尔抬眼，便能看见兄长对着那些图案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着一段熟悉到让他心悸的节奏。
“兄长在画什么？”许又柯终于忍不住问道。
许又瑾恍然回神，低头看着纸上的涂鸦，自己也愣住了，随即有些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不知，随手乱画而已。”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怀疑，却没能逃过许又柯的眼睛。
数日后，许又柯身体渐愈，两人用过早膳，便一同登上修复一新的河堤。
河堤四周焕然一新，也变化巨大，几座崭新的观望楼台立在河堤两旁，静静地守护这一方天地。
堤下井然有序的田地，重新升起炊烟的屋舍，以及在田埂上追逐嬉笑的孩童，河岸下一边轻声说笑一边浣洗的姑娘……这些景象尽数收于许又柯眼底。
他顿时充满了成就感，转头正想对兄长说些什么，却见许又瑾望着这片他亲手参与拯救的土地和百姓，眼神复杂，忽然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种感觉，似乎……并不陌生。”
“兄长刚刚说了什么？”
许又瑾却已恢复了常态，仿佛那只是一句无意识的呓语，目光重新变得深沉难辨，淡淡道：“无事。看你治理抚州城有方，兄长心中颇感欣慰。”
“兄长，我们去街上逛逛吧。我找到一种很好吃的吃食，先不告诉你！”
许又柯拉着兄长往街上走，今日刚好是城内赶集的日子。街上三三两两的路人相携而行，有不少小贩支着摊，挂满了各色小玩意，夹杂着贩货郎的叫卖声。许又瑾反手牵住弟弟的手，在路人快要撞到许又柯的时候便将他护在怀里。就这样，兄弟两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停下。
这个街角支起的小摊子，挂的是小吃摊招牌，摊主是一位五六十来岁的老人。许又柯熟稔地落了座，看向许又瑾。
“别看这只是一个小摊，李叔拉糖人的手艺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你说的那好吃的零嘴就是糖人？”
“不是糖人，我想吃的是藕丝糖！”
许又柯开口叫道：“李叔，我要两份藕丝糖，要很甜的那种！”
老板应了声，摊子上只有几个客人，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着两碗上来了，见着人，笑道：“许大人，您来了。”
“李叔，上午好。”许又柯笑了笑，露出小虎牙，一脸乖巧。刚想挽起衣袖端吃食，许又瑾已经先将那碗撒满桂花的藕丝糖推到了他面前。
碗中的藕丝糖整体呈金黄色圆柱形，外层糖丝纤细均匀，断面可见分层馅料。许又柯便将两根筷子放入碗中，夹起一块，口中对许又瑾说。
“尝尝，这个可好吃了。”许又瑾张口咬住。
李叔笑道：“上午好，我前几天听到您病倒了，现在身体好点了没？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许又柯道：“好啦，早好啦！就是受了点风寒。不来那怎么成，没您这碗藕丝糖，这日子都没甜味儿了。这不，我还把兄长拉过来了。”
他话说得轻快讨人喜，李叔更是笑起合不拢嘴，说：“哎呦，早就注意到这位俊朗的公子了，原来是许大人您兄长啊！您二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我。”
许又柯“哎”了声，笑道：“李叔您去忙吧。”
许又瑾也拿了副筷子，夹了一块糖放入弟弟嘴中：“小柯常来这儿？”
许又柯一口咬下，点头道：“时疫得到控制后，李叔重操旧业，出来摆摊。有一次在街头碰上，他便叫住我，送了我一袋子藕丝糖，我吃了第一口就爱上了！于是就时不时从河堤忙完后赶来吃上一份，也算是照顾李叔生意。”
许又瑾又尝了口，金黄色的藕丝糖吃进嘴里就感受到了香味，嚼几下芝麻，桂花浓浓的清香在嘴里回荡。白糖的颗粒与藕丝糖的绵软混合在一起，变得甜脆香酥，入口即化，倒确实是不错。
许又柯手撑着下巴盯着他，水灵的杏眼充满笑意：“兄长，好吃吗？你都吃了两口啦！”
许又瑾看了许又柯一眼，点点头，这藕丝糖甜脆香酥，落口消融，或许可以让许府的厨娘去学上一学。
“对了，兄长。这李叔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同意我火化病患尸体的人呢，我真的很感激他。”
“嗯，我知道……”许又瑾说完这话便觉不妥，但已经晚了。
“你知道？！兄长，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到抚州的！”许又柯仿佛抓到了兄长的把柄，步步紧逼，笑得像个小狐狸，硬要许又瑾吐露真言。
许又瑾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沉默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在收到你回信的第二日……阿娘也知道此事，还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本不欲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分心，所以一直在处理一些背后的事，但是你病了。”
听到这话，许又柯脸上一热，连忙阻止兄长的发言：
“啊啊啊，兄长你快别说了，羞死我了！我也没料到自己会病倒的……还有，你竟然这么早就过来了？都不早点告诉我，害我这么劳累！”
许又瑾眼里浮现一丝笑意，摸了摸弟弟的头，安慰着：“小柯很厉害，能够独当一面了。但是下次不许这么拼命，好歹让自己休息吧。我没早点出现，是想看看小柯能交出一份如何完美的答卷。”
吃完小食，付了钱，两人又在街上走走停停。逛累了，正打算回驿馆，街角又出来个老熟人，是王医师。
“许大人”王慎向许又柯行了个礼。
许又柯回了一礼，问道：“王医师准备去何处？”
“知州请了几位商帮的人，想让他们来抚州商街带动城内生意。许大人也一同前往吧，多一位人就多一份希望……”
许又柯看向一旁的兄长，许又瑾点点头，示意一同过去。
三人便朝着抚州城内最大的酒楼走去，一边行走，一边介绍许又瑾的身份。来到包间，内里坐了十余位商贾，王知州正对着门，一见到许又柯，双眼放光：“许大人，您来啦！我今早还派人去您住处传话，想请您过来帮忙呢，结果回话说您不在……”
“抱歉，今日一大早我便和兄长去了河堤附近，尚未来得及回去。”
“没事没事，来了就好！”
三人坐下，王知州便开始商议起生意一事。许又柯时不时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进展十分顺利。席间觥筹交错，商贾俱都是豪放不羁的人，说笑起来也很是放松。
上的酒是这间楼的招牌酒，入口温和，口感纯正，几杯酒下肚犹不觉醉意，许又柯自幼身体不好，平日里有许夫人盯着，若非节日必要，皆不准他饮酒。
兴许是氛围太好，又没有许夫人在旁，天高皇帝远的，他竟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他刚想再斟一杯时，酒壶就让一只手给压住了，许又瑾夺过酒杯：“这酒后劲大，尝个味就够了。到时醉了，我可不管你。”
满屋的人喝酒喝得尽兴，等到散席时，已过晌午了。酒劲上来，便是那几位酒量好的商贾都有几分醉意，索性去听曲的听曲，离宴的离宴，回去歇息的歇息。
兄弟二人也告辞，回了驿馆。差店家小二打了些水上来，又吩咐煮碗醒酒汤。
许又瑾挽起衣袖，将帕子拧干给弟弟擦脸。
许又柯直接夺过帕子，将它贴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帕子是温热的，带着兄长手上的温度。
许又柯现在满脑子一团浆糊，分明饮的酒不多，喉咙却发干，脑袋也昏昏沉沉。
他醉得厉害，胡乱擦了擦就不想动了，许又瑾看着弟弟通红的脸和带着醉意的眼，笑出声，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帕子，微微俯身道：“小柯醉了？等会喝碗醒酒汤再歇息。”
许又柯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话，嘟嚷了几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许又瑾近身去听，他又没声了，转头一看，许又柯已经闭眼睡下了。
藕丝糖，2008年被列入??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说到这个，我又想笑:-D 本来没打算写藕丝糖的。我问室友们能不能推几个特产，她们先是说常德酱板鸭，我嫌弃这个名字在街上说出来不好听（没有歧视的意思！想象一下，我在街上大喊一声：老板，来一斤酱板鸭！哈哈哈！算了，我笑点有点低呐）
我后面补充说想要那种酥啊糕啊的好听点的名字，又问抚州有什么特产，因为主角现在在抚州呀，又解释是江西的，其中一位室友就大喊：“绿豆饼！”哎呀！还是不想要这个，好吧，那我自己去搜。刚好就出现了“藕丝糖”。嗯，就这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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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