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变法的成功,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一道不起眼的六百里加急,却像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喧嚣的京城,打破这平静的局面。
仲夏多雨,对于庄稼和农人来说,是好事,但也伴随着灾祸。
南方的一众城市,在连连夏雨的笼罩下,生出了一丝危急的气息。
京师,皇城,御书房。
元景帝的案上放着几封来自抚州的急奏:圣上,今抚州一地,洪涝溃堤,灾民盈野。然,水退之后,怪疾骤起。已有数名患者高热呕泻,身现紫斑,数日即逝,蔓延速度极快。当地医署束手无策,物资匮乏,现已呈封城之势……还望圣上派遣官员前来支援!
“瘟疫”二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京城的咽喉。
昨日还沉浸在漕运成功的喜悦中的朝堂,今日已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众爱卿,可有自愿前往抚州的?”
先前争得面红耳赤的各方势力,不论保守还是先进党派,此刻都默契地选择了停战,你看我我看你,互不做声。
每个人脸上都明晃晃地摆着闪避与恐惧的表情——这可是天灾!一旦陷进去,轻则仕途尽毁,重则……性命不保!
谁还会嫌自己命太长了,想去送死?
坐在龙椅上的元景帝,目光扫过下面一个个低垂的头颅,脸色愈发阴沉。国之重臣,竟无一人敢应此难?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清越却坚定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新任的漕运功臣许又柯,稳步出列,躬身行礼。他身上还环着漕运成功的荣光,此刻却毫无留恋,眼神澄澈而平静。
“臣许又柯,愿前往抚州,主持防疫等相关事宜。”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所有目光瞬间聚集在许又柯身上,有充满难以置信的,有惊愕的,也有惋惜的,甚至还有看傻子般的怜悯。
不少大臣心想:他可知那是何等险地?他可知此举无异于自断前程,甚至自寻死路?
许太师被身旁几位交好的官员死命拦着,不让出列。
元景帝也心下诧异,凝视着他,眸色深沉:“许卿,你可知抚州如今是何光景?瘟疫横行,非比漕运,此乃生死之地。”
“臣知道。”许又柯抬起头,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正因是生死之地,才需有人逆行而上。漕运之利,在于富国;防疫之责,在于安民。国与民,皆是社稷根基。臣愿前往。”
许又柯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这一刻,他站在金殿中央,身后是漕运成功的赫赫声名,面前是九死一生的未卜前路。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这种舍我其谁的气魄,让满朝朱紫,尽失颜色。
元景帝深深地看着他,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句:
“准奏。”
“朕,授你钦差身份,总揽抚州防疫一切事宜,另赐尚方宝剑,准许先斩后奏。望你不负朕望,亦不负天下黎民之望。”
退朝后,许府。
许太师端坐书房案前,眉头紧紧凝成“川”字。
他看着幼子半晌,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我知你有分寸,万事小心,我和你阿娘在家等你。”
许又柯为父亲倒了杯茶,朗声道:“父亲,孩儿一定会平安归来。”
回到房间,萝莉出声询问:“玩家006,你为什么要去管这个瘟疫?它不在我们任务之内啊!”
“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是大晟的一份子。更何况我有现代人的思维和经验,抚州瘟疫一事,我或许能提供帮助。更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萝莉听到这话,顿时生出一种自豪感。它身为新手系统,完全没有带玩家闯副本的经验,遇上事也大多是许又柯在想办法,它最多提供一些信息,搜集资料。
每次和同行系统交流的时候,听到它们为玩家提供了多少帮助,或是又成功带了新玩家顺利通关这些消息,说不伤心那是假话。
此时,它实实在在感觉到与玩家是一体的。
萝莉像被打了鸡血,亢奋起来:“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解决瘟疫的办法的!”
许又柯一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果然还是得多夸夸孩子呀!
“叩叩——”敲门声响起。
许又柯打开门,门外站立着裹挟冷风的许又瑾。
许又瑾站在他面前,眉头紧锁,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他沉默了许久:“你可知,此去有多危险?”
许又柯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乖巧,又混合着自信与得意的神气:
“兄长,我有分寸。更何况,我记得你教过我,遇事不能只躲在后面。”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而且……我相信,无论我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兄长总有办法护住我的,对吧?”
他没有点破,但话语里的依赖与信任,仿佛要冲出言语,直扑许又瑾的心口。
许又瑾看着他,最终,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化为一抹复杂难言的神情。
他抬手,似乎想和往常那般揉揉弟弟的头发,动作却在中途停住,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一切小心。”他声音低沉,“我会让赵一勇带着得力的将士,护你同去。”
新的征途,就在这弥漫着担忧与决然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马蹄“哒哒”踏在抚州境外泥泞的官道上,空气中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是洪水退后的土腥,和垃圾**的酸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又不可忽视的致命的病气。
越接近州城,景象越发凄惨。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倒塌的屋舍,泥浆干涸后留下的污渍如同大地受灾后留下的疮疤。
一群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每个人都眼神空洞,仿佛已被抽走了生气。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些低洼处还有未能及时清理的污水,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猫狗尸体,甚至……还有无人认领的浮肿人尸。
“大人,这……”
就连早已在战场上杀过许多敌人的赵将军,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菘蓝更是直接跑下马车,来到一棵病树脚下呕吐不止。
许又柯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向外看去,顿时脸色苍白,紧抿着的唇角显露出他此刻内心的震撼。
他来自一个秩序井然,卫生观念深入人心的现代世界,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冲击力不亚于一场心灵的地震。
史书上写的“饿殍遍野”“大疫”不过几个冰冷的汉字。而此刻,这些字化作了具体的场景在眼前放映。百姓绝望的声音和那麻木的神色,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耳边传来一声声哀嚎,是得了瘟疫,浑身长满病斑的灾民忍受不住疼痛的叫喊。
还有一声声微弱的呻吟,洪涝过后,许多百姓的房子被冲倒,现已无家可归。甚至已经饿了几天,再无力开口说话。
这就是他誓要守护的百姓?这就是书本之外真实的历史?
许又柯心中一阵刺痛,人在自然面前真的无能为力。
马车继续向前,进入抚州城,眼前的情况更为恶劣。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穿着破烂衣裳的民夫用板车拖着盖着草席的尸首走过,留下一条令人忍不住反胃的湿痕。
哀哭声从两侧紧闭的门户内隐隐传出,整座城都在死亡的阴影下绝望,哀默。
抚州知州姓王,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此刻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底布满血丝。
“钦差大人!您可算来了!”王知州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又在看清许又柯过分年轻的面容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许又柯没有寒暄,直接询问疫情与应对之策。
“已经按照古方,熬制了辟瘟汤,一一分发下去了……”王知州指着院子里几口沸腾的大锅,里面翻滚着颜色可疑的草药汁。
许又柯走近一闻,眉头紧锁。
这药方在他看来,更多是心理安慰,或许就有些许清热之效,但对于要真正的根除瘟疫,几乎不可能起效。
“王大人,医药物资和粮食正在后方运输,最迟明早会到。但这里的药汤……恐难对症,我会寻找新的药方。”许又柯皱着眉,“当务之急,是立刻清理水源,焚烧尸体,隔离病患!”
“焚烧尸体?”王知州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尖利。
“大人!这使不得啊!入土为安,乃人伦大道!此举必激民愤!至于隔离病患,下官也已试过,但病患家属哭天抢地,实在……实在是难以执行啊!”
许又柯看着他因恐惧和固守陈规而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跟古人讲这种病毒,讲公共卫生,无异于对牛弹琴。
是夜,许又柯在临时下榻的,周遭弥漫着石灰气味的院落里,心急如焚。
他唤出了系统。“萝莉萝莉,快快解密!此疫,可有对症之方?”
【叮!检测到大规模鼠疫杆菌混合疫情……正在根据本时代现有药材匹配最佳抑制方案……】
【药方生成:根据罗汝兰撰写的鼠疫专著《鼠疫汇编》,里面详载连追服药法及外敷验方,收录乌柏叶汤、蚌肉敷核等复合疗法,重用银翘散、桑菊……佐以……】
一道微光闪过,一份详细药方及防疫措施清单出现在他脑中。
翌日,许又柯将这份“改良古方”与防疫措施交给王知州,试图说服他用新药方治疗瘟疫。
王知州拿着药方,上下扫视许又柯,眼里充满了怀疑:“钦差大人,您……还通岐黄之术?此方与太医署颁布的定例颇有出入,若用此方,万一……下官实在担待不起啊!”
许又柯严肃回应:“这是我从京师带过来的新药方,出自白医师之手,王大人可暂且试一试,看看成效,许某断不会拿满城的百姓性命开玩笑。”
王知州见他态度诚恳,便收下了药方。
但他来到后厨,看着正温在火炉上的草药,最终还是选择了沿用那套旧方,以求稳妥。
而许又柯暂且不知,他交代菘蓝找人誊写多份防疫措施,内容包含饮水须煮沸、划定严格隔离区、处理者需用布巾蒙住口鼻以防过病等。再大街小巷宣读,引人警醒。
几天过去,因王知州迟迟不用新药方,死亡人数不降反增,城外乱葬岗已无处下脚。
为了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许又柯的强烈要求集中焚烧尸体。
王知州自是不肯,“许大人,抚州百姓最是重伦理孝道,从没有火葬尸体一说,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许又柯再次唤出萝莉:“为什么药方没有用?真的是对症下药吗?”
萝莉也很疑惑:“不可能,我可是搜集了三百多份关于时疫的资料,一定有用!”
许又柯转念一想,立即反问王知州:“焚烧尸体是必要的举措,不容商量。另外,王大人可用了新药方?“
王知州闻言,神情一变。看这反应,大概率就是没用了。
许又柯要被气笑了,也顾不上追究。自己跑去后厨,吩咐他们按照新药方抓药。同时不忘让赵将军去处理焚尸。
当士兵们架起柴堆,将一具具尸首抛上去时,这些早已被灾难和失去亲人的痛苦逼到绝境的百姓,终于爆发了。
“不能烧啊!让我儿入土为安啊!”
“你们这些狗官!治不了病,还要让我爹娘死无全尸吗?!”
“跟他们拼了!”
一群失去理性的民众,手持锄头和木棍,悲愤地冲向焚烧点。他们与阻拦的官兵推搡,扭打在一起,场面瞬间失控。
许又柯闻讯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烈火与人群对抗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鼠疫汇编》是清代医家罗汝兰撰写的鼠疫专著,初刻于光绪十七年,详载连追服药法及外敷验方,收录乌柏叶汤、蚌肉敷核等复合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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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疫起微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