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郎君,俞某有自己的事情要办,着实不便留在悱园。”
接着他又补充道:“娘子垂爱,俞某心中感激,还望琮郎君代俞某谢过娘子。“
琮决听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眉毛就拧起来了:“我姓周。”
俞礼:“……”
“那劳烦周郎君代俞某谢过娘子,俞某这便告辞了。”俞礼一拱手退开一步,打算绕过琮决走。
琮决却将手中的马鞭一伸,横在了俞礼的面前。俞礼停住脚,微微转眸看向琮决,眼神已不似之前那般温和,嘴上还扯着些笑:“周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俞郎君若是为了科考,那便放心留在悱园,娘子的书房藏书众多,定可够俞郎君研读。悱园也有其他读书的郎君,俞郎君还可与他们切磋学问、言读经典。”
琮决收回马鞭,下马,将马缰递到俞礼身前,继续说道:“寒窗苦读,食不果腹,金榜题名遥遥无期,下次倒在外边可就没有这次这么好的运气了——俞郎君,娘子说了,清高自持不如因势利导。”
俞礼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就接过了马缰。
琮决的话不无道理。若他还是执意借宿在灵禧寺内清贫度日,能不能捱到来年春闱还要另说。眼下悱园能为他提供衣食住宿,倒也不乏是一个好去处。君子坦荡荡,何必苦恼委身于此,再者说了,那娘子只有每月月中才会来,到那日避上一避便好。
“小放今早将郎君放在灵禧寺的东西都取回来了。”琮决说。
俞礼拧眉看他,他便解释道:“娘子说俞郎君一定是个聪明人,会留下来的。”
不知俞礼住在哪里,许放循着施杳杳捡到俞礼的地方问了过去,便找到了灵禧寺。
“去俞郎君借住的斋房内取东西的时候,我还碰到了一个小乞丐,他好像想上来拦我,被我瞪了一眼之后就害怕了,嘿嘿。”
许放回来之后是这样说的。
“悱园的书房名为枕书堂,位于园内东侧,沿回廊直走便可看见,俞郎君日后可以在枕书堂温书。”
俞礼正惊叹于施杳杳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丰富的藏书时,施杳杳的马车刚到施府,国子监新任祭酒程止也在府中。
程止是施览先的学生,才识过人,玉貌清俊,谈吐得宜,在官场上也是一帆风顺,颇受施览先器重。此外,程止还同施杳杳一起长大,从小便对老师的小女儿关照有加。
施杳杳对他也十分地敬重,唤他一声兄长。
“今日早朝,陛下说起了明年科考之事,裴相便提议从世家子弟中择选为佳,知远认为呢?”施览先与程止在凉亭对弈,拿起茶喝了一口。
程止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学生认为此举有失公允。世家子弟虽有才学但大都纨绔。寒门之士,虽出身微寒,其中却不乏英才俊杰,若因此埋没,实在可惜。”
施览先点点头,示意程止继续说下去。
程止顿了顿,语气渐重,“况且,裴相如今权倾朝野,若再使其亲信遍布朝堂,朝政大事皆有他一人决断,百官唯其马首是瞻,难免有专权之嫌。届时,朝局动荡,国将不国。”
程止稳而有力地落下一颗白子。
“哎呦——我可真是老了,你又赢了我一局!”施览先笑哈哈地起身,“朝中既已有反对之声,陛下定会思虑周全,那裴明谦也不敢独断,科考之事呢且行且看。”
“走,杳杳回来了,你随我去看看那丫头,她素来与你亲近。”施览先拍拍程止的肩膀,喊他跟上。
“是。”程止收好棋盘上的黑白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久坐压得有些皱的衣衫。
回了施府,施杳杳又是一副端庄娴雅的模样。
“父亲,兄长。”她双手交叠,微微欠身行礼。
“哎,杳杳,快过来让爹爹看看。”施览先见到女儿,脸上的笑意更盛,脸上的褶子都要飞了起来。
“杳杳出去不到两日而已。”施杳杳走过去,坐在施览先旁边,声音柔和,“父亲这个样子倒像是许久未见杳杳了。”
“两日也很长了!大娘嫁得早,如今身边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像你姐姐那样嫁得那么远,依我看,不如就在京州城内找个如意郎君……”施览先笑眯眯的眼睛瞟向了程止。
“爹爹,女儿知道啦。”施杳杳连忙打住。
程止含笑不语,有些无奈地和施杳杳对视一眼。
回施府之后的日子有些无聊,每日晨起梳妆,然后向父母请安,上午去账房先生处翻阅账目,跟着管事嬷嬷学习掌理府中大小事物。
过了晌午,施杳杳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亦或是赴约赏花游园,修身养性。
施夫人姓叶,名磬淑。叶父当年为国子监祭酒,因触了圣怒,先帝下令满门抄斩,以施览先为首的众臣纷纷上书陈情,老祭酒为国子监事务披肝沥胆,为朝廷鞠躬尽瘁,还望从宽处罚。
朝中两派久议不决,最终,叶家流放黔中一带,老祭酒年迈体弱又受到了大理寺残酷的牢狱刑罚,流放途中便身故了,叶夫人伤心欲绝没多久便跟着去了。
叶磬淑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国子监司业宋青舟,诞下一女,取名宋昭澜。三年后宋青舟意外身故,叶磬淑改嫁,宋昭澜改姓为施。
嫁给施览先后两人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婚后不出一年,叶磬淑便生下了施家二娘子,名为杳杳。
为缓叶磬淑思亲之痛,施览先在施府后院为叶磬淑建了一处叶氏祠堂。
叶磬淑性情冷淡,不喜喧闹,平日里总待在后院的祠堂里,不许人打扰,自从施昭澜嫁人之后,叶磬淑更是极少在府中走动,施杳杳很少能见到她。
相比起温婉懂事的大姐姐,施杳杳幼时认为自己不讨母亲欢心是因为自己调皮不懂事。十岁那年,她满心期待地跟着宫里来的掌教嬷嬷学习女红礼仪,心想着变成和大姐姐一样,母亲就会喜欢她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叶磬淑对施杳杳依旧那样。
*
施杳杳总是在午后小憩时,想起那个男子温和的声音,念起话本来也是一本正经。甚至念到最后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喑哑。
真是个傻的,嗓子都哑了也不知道喝口水润润。
施杳杳不在悱园的这些时日,俞礼住得还算舒坦。每日早起诵读诗书,下午再去枕书堂,偶尔碰到几个志趣相投的读书人,便低声探讨几句。
空闲的时候,俞礼教许放读了一些四书五经的儒家经典,还告诉许放要懂得中庸之道,义利之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做到爱人而不失己。”
许放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阿琮哥哥算是失己了。”
俞礼:“?”
“阿琮哥哥爱娘子呀,为了娘子放弃了逍遥快活的江湖。”说起琮决,许放便一脸兴奋,“这是不是爱人失己呀?”
俞礼听得一愣一愣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他问道:“琮决是自愿留下来的?”
“对呀,好久好久之前了,阿琮哥哥被人伤了躲进悱园被娘子救下了,从此便说要报恩,娘子赶了几次没赶走,便由着阿琮哥哥住在这了。阿琮哥哥可厉害了,伤养好之后,一个人去把伤他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说着说着,许放还站起身来比划了几下。
许放歪头有些疑惑:“悱园的郎君们都是自愿的呀,难道俞郎君你不是吗?”
许放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厉害的阿琮哥哥、给我们做饭的阿素哥哥、给娘子按头的瞎眼薛郎君、会抚琴的何郎君,还有今日在书房与你对诗的宋郎君……”
真多啊。他大概此前二十年里都没遇到过这么多不同姓氏的男人吧。
可俞礼愈发看不透施杳杳了,她虽然行事孟浪,却也没有过真正的出格。接济贫困举子是真,去倌院赎买俊俏郎君也不是假。
但她怎样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俞礼不愿多想,只盼自己可以在这安稳等来明年二月的春闱。
*
身为当朝丞相裴明谦的亲儿子和萱贵妃裴玉萱的亲弟弟,裴玉朗每日过得潇洒恣意。京州最繁华的地段奉阳街上有他自己开的酒楼——花朝雨琅楼。
花朝雨琅楼每隔三个月便会举办酒会展出新品酒酿,花大价钱请来京州城内最有名的舞娘献舞,前来观礼的人摩肩接踵,各种名贵酒品更是千金难求。
花朝雨琅午时开门,一直到子时初刻才歇业,每日宾客络绎不绝。裴玉朗说自己生意好是因为脑子聪明,有成为一方富商的潜质。
施杳杳毫不留情地戳穿:“那是因为当今陛下是你姐夫,当朝丞相是你亲爹。”
裴玉朗对此嗤之以鼻。
裴玉朗说施杳杳在京郊有宅邸,那他也得有。裴玉朗找房牙子看了许久终于在两个月前看对眼了一处。那是东郊得一座庄子,里边种满了桂树。经过修缮,不久之后这处庄子便成了裴玉朗宴饮游乐的私人宅邸。
他要给庄子取名“杳居”时,被施杳杳凉凉的一个眼神瞥了回去,于是这座庄子便改成叫“遥居”了。
“遥看山水有云处,便是人心无事乡”[1],裴玉朗倒是给自己寻欢作乐、玩物丧志的宅子取了个修身养性的好名字。
八月初,裴玉朗在京州下帖,邀请各家的郎君和女娘于八月十五一同前往遥居,赏桂望月。他还给这个游园会取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折桂醺。
[1]:出自张逸的《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悱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