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礼缓慢地从她脸上移开了目光,但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却抬手指了指身前桌案上的酥油鲍螺,极为自然地问道:“娘子,这是给我带的吗?”
施杳杳噎了一下,他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了,她又不知道今日会见到他,怎么会给他带。她敛了敛神色,伸手把酥油鲍螺拉近自己:“不告诉我,就不是。”
邯桦县赈灾粮转卖一案是五年前刚晋升为刑部右侍郎的王跃涛主理的,王跃涛当时还因审理此案有功受到了陛下重赏。
但那封揭帖怎会在俞礼入刑部之后不久悄无声息地递进了宫里,又为何会放在魏铮的桌子上。
施杳杳见他依旧不说话也并不着急,她美眸潋滟,轻声开口:“早些年王跃涛正是受到了裴相的提拔才得以坐上刑部右侍郎的位子,如今过了许多年,此案重提,还将揭帖直接放到了魏铮的桌案上,怕是那刘判官不想声张出去惹来杀身之祸,或是……”
她停顿了一下,俞礼再次朝她看了过来,正对上了施杳杳那双因为看破计谋而有些快意的眼眸:“——这揭帖之前从未成功递进过刑部。”
“娘子智计过人,不愧是京州颇有风头的名门贵女——兰心蕙质,兼通权变啊。”
施杳杳没理会他的奉承话语,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两两相对,良久无言,俞礼终是败下阵来,他静了片刻才开口道:“魏大人为人正直,凡见到不平之事必挺身而出。但他性情过于耿直,不愿理会官场中的圆滑周旋,常因直言不讳得罪权贵被在陛下面前参上一笔,这也使得他年近四十了依旧坐着刑部郎中正六品的位置……”
——那日魏铮见到揭帖后便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随身携带的锦囊当中,接着他便匆匆出门,询问刑部当值的人今日有谁进过这郎中廨。
“回大人,今日一早俞郎中和张主事来廨中送过卷宗,再无他人来过。”
张主事和那位新上任的俞郎中?他们都是朝廷官员,不应当是他们。
魏铮思索片刻,还是没想出来这封揭帖是谁送进来的。可这东西会不会被俞郎中和张主事看到了呢?他轻甩红色的袖袍,将双手背到身后,迈开步子朝外走去。就在他走到刑部衙门大门处时,碰上了刚从京兆府查阅卷宗回来的俞礼。
俞礼一身猩红色官袍从马车上下来,丰神俊朗之态引得行路女子驻足。
“魏大人。”待他进了大门,见到了往外走的魏铮,便温谦地俯身作揖。
“唉!俞大人。”魏铮见到俞礼后脚步一停,转而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一旁,神神秘秘地用手掩住嘴部,小声问道,“俞大人今早来我廨中时,可有看到桌案上有什么东西吗?”
俞礼假意沉吟,片刻后回道:“下官与张主事一同去大人廨中送卷宗时,并未瞧见桌案上有什么……大人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魏铮一听,心中拍手叫好,没看见就成。
“没!哈哈哈哈,不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今早落在家里了,我就随便问问。”魏铮剑眉舒展,朝前走了几步又倏然转身回来拍了拍俞礼的肩膀,说道,“家中老母突染风寒,我须得回去贴身照顾,有劳俞大人帮我去姜老尚书处递交一下告假状!”
“是。”俞礼拱手相送。
魏铮走出刑部大门后,牵了匹马飞驰离去。俞礼于衙门园内负手而立,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色隐晦又清明。
窗外是疏疏月晖,屋内有明暗烛火,施杳杳支起脑袋,勾了勾唇角,插嘴了一句:“你倒是会利用人。”
俞礼就当作施杳杳是在夸他,谦逊一笑之后,便继续说道:“魏铮快马加鞭去了邯桦县,找到了当地判官刘从。”
——刘从对于魏铮的突然拜访实属有些惊讶,寻思是老天开了眼要惩奸除恶,他也没有料到此次的揭帖竟能递进刑部。
刘从说四年前有人送信来说在邻近的洛浔县见到了前任邯桦县知府张清丰,他心中有疑便派人将送信的人招来询问,谁知那送信的人竟是个乞丐,只是收了些银钱便大老远地跑了过来,他也不认识这写信之人。
“乞丐?”施杳杳用长柄小勺挑起来一小块被周惊素命名为“瑶台青翡”的酥油鲍螺,红唇轻抿含入口中,调侃道,“俞大人还真是走到哪都不忘了接济乞丐,四海遍地皆朋友啊。”
俞礼看着她莹亮红润的嘴唇有些出神,慢慢开口道:“那自然比不得娘子。幸得娘子乐善好施,不然悱园这么多郎君,都要流离失所了。”
“是啊。”施杳杳放下小勺,金属质地轻磕在白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淡淡开口,“可架不住有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抬举。”
被骂了“驴肝肺”的某人也不恼,隔着一张桌案朝前倾了倾身子,靠近她些说道:“娘子莫怪,俞某这不是来请罪了?”
“……”施杳杳抬眼便见到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甚至能看清他清亮的眸子里映出来的自己,她愣了片刻,素白的手指朝他身后一指,说道,“坐回去。”
俞礼:“……”
他摸了下鼻子,坐直身子后继续讲道:“若张清丰真的没死,那之前的案子定是存在疏漏,刘从便亲自去洛浔县打探了一番,果然找到了更名换姓的张清丰——此人已经是妻妾成群,过得极为滋润。刘从从洛浔县回来之后便写了揭贴往京州递,但却总是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刘从并未就此放弃,四年间揭贴一封一封不断地往刑部送,直到那日魏铮前来,他才知道,前月的那封揭贴终于递了进去。”
魏铮于洛浔见到张清丰后,连忙带着刑部令牌去了当地知府申请逮捕令。安稳了五年之久的张清丰万万没想到竟有官兵来抓自己,魏铮亲自刑讯逼供,泛着血光的刑具加上牢狱中犯人的哀嚎声,直接把贪生怕死的张清丰吓破了胆,他一时之间慌不择口,将刑部右侍郎王跃涛抖了出来——
“是王侍郎!是王侍郎啊啊——”张清丰哭喊着道,“是他收了我的钱,给了我新的户籍让我来了洛浔县啊……官爷!官爷!我都招,我都招了啊!”
原来五年前张清丰贪财转卖赈灾粮被检举,案子派给刑部右侍郎王跃涛,张清丰家底丰厚,事发后便拿金银万两贿赂王跃涛,官府抄家时记录的私产数量大大减少,王跃涛以张清丰惨死狱中为由蒙骗过去,暗中将他送到了洛浔县。
如此一出瞒天过海、欺上瞒下之计,竟藏了五年之久。魏铮气愤至极,连忙写信传给京州的姜老尚书,先向他解释了自己告假的不实,接着说明了此案的秘情。魏铮将张清丰的画押口供连同刘从的揭帖放在一起,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回到京州。
……
“既然王跃涛不想让揭帖进京,直接杀了刘从便好,为何在之后四年间还要一封一封地拦下,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施杳杳重新拿起了小勺挑着酥油鲍螺往嘴里送。
“刘从是邯桦判官,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才叫人生疑。”俞礼答道,“所以王跃涛才会以职务之便拦下揭帖,邯桦县山高皇帝远的,揭帖送不进来,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施杳杳还是觉得解释不通,但俞礼没再继续讲,此事也已经告一段落,她便没再追问下去。
院内的一株西府海棠早已过了花期,零星的几个海棠果挂在枝上,风一吹也晃得悠闲。俞礼透过树去看天上的月亮,说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娘子,今日是十五啊。”
施杳杳不咸不淡地道:“七月十五。怎么,俞大人过节?”
“……”俞礼哑然,转回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去年今日,是俞某此生第一次见到娘子。”
“不是。”施杳杳没有想要和他寒暄往昔的意思,冷漠地有些直接,“你那天晕死过去了,没见着我。”
俞礼:“……”
是了,他那天醒来的时候施杳杳已经歇下了,他见到的是琮决。
但他的本意是想施杳杳说一句“去年中元节是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显然,施杳杳并没这个意思。
施杳杳将还剩下的两个酥油鲍螺朝俞礼推了推,接着便起身准备离开:“时候不早了,俞大人早些歇了吧。”
俞礼没起身,坐在那微微仰起头,逆着光看她。施杳杳也不等他回应,理了下宽袖便揣着手走了出去,俞礼目光跟随之间,眼前便只剩下女子轻扬起来的披帛。
关于那起旧案,其实他并未全部如实地道来——赈灾粮转卖一案经刑部已查清是张清丰所为,但一县知府哪来的胆子敢转卖朝廷的赈灾粮,此事到底是授谁之意?
粮食一经转卖张清丰便被刑部调查,他这是成了谁的弃子?
张清丰从未提过除了王跃涛之外的人,那人到底多大的能耐能隐藏得如此之好?
而王跃涛能受金银贿赂从而助张清丰脱逃,说明他不可能是授意之人。但他五年前负责审理此案,仅仅揪出来了一个张清丰,他真的和赈灾粮转卖毫无干系吗?
而后又不杀刘从,反而只是阻拦揭帖入京,他在怕什么?怕动作太大惹得什么人注意到邯桦县,或者说是——注意到离邯桦县不远的洛浔县的张清丰。
那王跃涛此次因贪财而致欺君之罪,他又是成了谁的弃子呢?
院内已不见施杳杳的身影,俞礼闭了下眼睛,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白日里刑部衙门的卷宗翻看得人头痛,晚上得了空闲重游故地想与故人重逢,却又被故人一通逼问,俞礼真是累得很。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瞥见了桌案上未动的两个酥油鲍螺,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
“瑶台青翡。”俞礼轻声念出口,“周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