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三)

又逢月中十五,施杳杳同往常一样过了午后就要去灵禧寺烧香祈福,接着便留宿悱园一宿。

悱园坐落在京州城东郊,是施览先早年间为她买下来的私园,此处风景极佳,却也人迹罕至,正适合携友小聚或是一人独憩。

琮决一身黑色束袖衣袍包裹着紧实的身躯,安静地站在朱漆大门外,他每月这时都会候在这。

见施府的马车停稳后,他便上前几步伸出胳膊让施杳杳搭着下车。大概是因为今日是中元节,悱园内早早便没了在外边晃荡的人影,各个门院都紧闭着,琮决跟在施杳杳身后开口道:“周郎君今日做了酥油鲍螺,我待会儿拿了给娘子送过去。”

“不必,你先回去吧,前边就是青炊院,我走几步路就行。”

施杳杳遣了琮决回去,带着柳绵拐了个小弯进了周惊素的青炊院。

周惊素已然歇下,院内只有一角还亮些光,那是周惊素的小厨室。三个酥油鲍螺被精细地摆放在白瓷盘内,顶上还搁了片蓝色的绣球花瓣,盘下压了一张纸条,上边用潇洒的字迹写了四个大字——瑶台青翡。

施杳杳勾了勾唇角,周惊素这个厨子当真是风雅。

悱园内建有亭台水榭,假山怪石嶙峋,再加上有风穿林而过带起的簌簌声,让夜行人满身寒颤。柳绵捧着那盘“瑶台青翡”走得颤颤巍巍,在施杳杳突然停下脚步之后更是猛地打了个寒颤:“娘子……我们快些回房吧。”

施杳杳倒是不害怕,只是在回屋途中步子突然停顿住了,她鬼使神差地侧眸看向身旁的这个小院,在听到柳绵声音后她才回神朝前望了一眼,没管柳绵哆嗦成什么样,她直接转身从柳绵手中接过“瑶台青翡”,说道:“你先回。”

柳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漠然转身,推开了身侧那个久未住人的院子——映棠院,接着那门木门便在她面前吱呀一声合了起来。

映棠院的屋内气息清冽,手指触碰之处也并无灰尘,应是有人时常清扫。

施杳杳进屋后并未张望,只随手放下手中的吃食,拿过发烛便去点灯。那九枝灯立在屋内未经风雨,上边还有去年没有燃完的蜡烛,点着后烛火照亮了半个屋子。

俞礼坐在窗边的的矮榻上,一条胳膊放在身旁的案几上支着脑袋。在施杳杳推门进来时,他便睁开了眼,看清来人之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她。

施杳杳穿的素净,月白色广袖衣衫绣着白梅暗纹,盈盈一握的细腰上系着缀了东珠的腰带,乌润的长发半绾在脑后,斜斜地插着一支镶了红色珊瑚珠的花叶缠枝银步摇,像一株覆了雪的红梅。

除了去年裴玉朗办的桂花宴上她饮了些酒后到悱园闯进他房中那次,俞礼见过的施杳杳大都是这素净打扮。

因为她来悱园的时候都是每月月中,在去灵禧寺祈福之后,那自然是不会像平日在京州城内时贵女的打扮。

俞礼看着她被烛光映的明明暗暗的侧脸,倒是想起那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施杳杳往屋里走了几步,想将另一盏也点上。她拿着发烛的手刚伸出去,抬眸间就看到窗旁坐着的人影,男人一半身形隐在暗中,眸子清亮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施杳杳被吓得一惊,手中发烛没拿稳掉了下去,砸在地上一声轻响,接着便有一缕青烟徐徐升起,散在空中。而始作俑者却嘴角噙笑,施施然起身,捡起地上的发烛去帮她点了另一盏九枝灯。此时,房内完全亮堂起来。

隔着一盏灯,两人四目相对。

“许久未见,娘子依旧风采动人。”

俞礼一身素色长袍,白玉质地的发簪在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亮。他温润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那音色里甚至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重逢时的欣喜。

施杳杳看清人后,方才的恐惧瞬间一扫而空,女子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哟。聊斋里的狐狸跑出来了。”

“娘子又在说笑了。”俞礼那双含笑的眼眸被烛火映得更加明亮,“俞某应该是兔子吧。”

“狡兔?”施杳杳挑起眉来,转而又摇了一下脑袋,将他的话给否了,“人家有三窟呢,你可不是。”

俞礼但笑不语,又听她接着打趣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婉婉意气风发,倒叫我不敢相认了——哦,现在是不是得喊你俞大人了?”

刑部郎中啊,“婉婉”这个诨名,以后可不能再不提了。

“不敢。幸得娘子帮扶,俞某才得今日之景。”俞礼依旧挂着笑,朝她摇了摇头。

施杳杳没接他的话,款步上前,停在他身侧接着转头盯着他俊秀的侧颜,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从俞礼耳边传来:“深夜造访,俞大人这是……想我了?”

俞礼早知她的顽性,只是从容地转头,将柔和的目光融进那人的眸中,他回视过去,道:“若俞某说是呢。”

他此时声音低沉,清冽的声线似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绕在施杳杳的面前,挥之不去。

施杳杳愣住,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俞礼如今这么放荡了。

俞礼见到她怔楞的神情,觉得有趣,嘴角的笑意逐渐染到眼睛,他继续说道:“新置办的宅子离这里不远,夜间闲来无事,便回来看望一下娘子。”

京州城内地价太高,况且张氏年岁已高不习惯居住在太过喧闹的地方,俞礼便在京郊离悱园不远处置办了新宅。

他牢牢的目光一直看着施杳杳,令她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梗着脖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忘了跟俞大人讲了,我跟阿素认识多年,也是略通厨艺。是狐是兔,剖开看看便知。”

俞礼收回目光,像是有些失落般说道:“娘子竟如此不解风情。”

“你倒是学会解风情了。”施杳杳低喃一句,侧目看向窗边的那个案几,上边静静地躺着一个凶神面具——是去年庙会她买给他的。

她朝案几那边抬了抬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看望我……顺便偷东西来了?”

俞礼笑意一顿,朝着她的目光看去,接着说道:“是顺便来还向娘子借的银钱。”

施杳杳都要忘记这茬事了——应是去年入冬之后了,俞礼收下了施杳杳让琮决送来的银钱,两人自此便没有再见过了。

“俞大人还了便请回吧。”施杳杳站得有些累,转身拿起了“瑶台青翡”,走去窗边坐在了俞礼刚坐过的位置上。

俞礼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眨了下眼睛,他拱起手来,颇为遗憾地向她说道:“惭愧,银两还为凑足……娘子菩萨心肠,再宽限俞某一些时日吧。”

施杳杳哑口无言,没凑齐说什么来还钱?嘴上说着惭愧,她却丝毫没有从他口中听出一丝歉意:“那不着急,时候不早了,俞大人回吧。”

施杳杳本不想再理他,却又听到一声忧愁的低叹:“新宅尚未收拾妥当,房内空空无物……虽已时至仲夏,但夜里却凉风不断,若是歇在空荡荡的新宅中……明日怕是要告假了。”

施杳杳眉尾一挑:“你告假跟我有什么关系?”

俞礼垂眸,低声说道:“一年不见,娘子愈发凉薄了……”

“……”施杳杳瞥了他一眼,凉凉地问道:“你想怎样。”

俞礼这厮便顺竿子往上爬,极其不失礼地问道:“娘子可否容俞某宿在此院。”

施杳杳看向他眉目生辉的脸,倏地笑了一下,“俞大人是不是夜间给人念话本念上瘾了?”

“话本都是世人杜撰的,就像从前给娘子念过的那些。”俞礼话音一转,“不如俞某今夜给娘子讲个别的。”

施杳杳不置可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向了他。俞礼便顺势走上前来,在她身边坐下。

施杳杳问道:“俞大人要讲什么。”

俞礼看着她,一句一顿地道:“友邻帮扶、少小离家的故事。”

施杳杳又问:“俞大人要讲自传啊?”

俞礼倒是不要脸:“承娘子吉言。若是来日俞某能为自己写一册自传,娘子定是书中顶重要的人物。”

“……”施杳杳又被他噎了一下,她不想和这厮贫嘴,催促道,“**一刻值千金,俞大人要讲便快些讲吧。”

俞礼应声开口:“二十一年前,有一个孩子生在离京州城数百里远的县里,父亲会武,母亲识字,家中贫瘠却也安乐。西北边境战乱不断,不久父亲便从了军,死在了战场上。母亲日夜思念以泪洗面,终也随之而去。五岁大的孩子被邻里的老妇收养,悉心照顾。老妇儿子与儿媳早年遇上流寇双双亡故,家中只剩一个同那孩子一样大的孙儿。”

“五年前,县里良田万亩遭遇蝗灾,而赋税徭役却并未减少,饥荒不断,饿殍遍地……朝廷的赈灾粮却被知府高价转卖出去——那是多少人的救命粮。朝廷派人追查此事,却也被那知府贿赂过去,朝廷命官助他隐姓埋名逃去了临县,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俞礼声色缓和而悠扬,施杳杳不禁听得有些入神。在唱苦肉计吗?她想,拿捏人心,俞礼应该是日益熟练了吧。

俞礼接着讲道:“老妇带着两个孩子趁乱出城,想去邻近的县城里。可她的孙儿重病未愈,日日夜夜发着高烧,还饿得瘦骨嶙峋。老妇将包裹里寥寥无几的口粮全部留给了收养的那个孩子。因为……因为她……”

“因为她权衡取舍,知道自己孙儿基本不可能活下来。”施杳杳接着说道。

俞礼抬眸看她,眼中黑沉沉的,竟带着一些悲恸。

“想来这么多年,那孩子定是心有愧疚。”施杳杳回视过去,轻声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命数使然,不必太过芥蒂。”

俞礼静静地看着施杳杳未施粉黛的脸,还有她莹亮的眸子,心中竟得到了一丝安抚。像是多年孤舟漂泊寻到了一处涯岸,连靠岸时船底泛起的涟漪都静谧悠然。

就在俞礼为自己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而自我感动时,却被施杳杳波澜不惊地一句话唤回了思绪。

“所以,为何是魏铮。”

俞礼:“……”

“娘子,你就不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感到……”

俞礼话音未落便被施杳杳打断:“他若觉得自己可怜他就更该往上爬,谨慎稳妥,步步为营,祈求别人的怜悯是最没有用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魏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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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的小白脸考上编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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