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天气如此反常,不过十月中旬,竟已冷成这样。施杳杳在外边套一件厚一些的外衣,在从灵禧寺出来时,穿林风从远处吹了过来,丝丝凉意让她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刚要上马车,柳绵从后边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小声说道:“娘子哎,后边有个脏脏的小娃娃探头探脑地一直往这边看呢。”
施杳杳随着她说的方向看去,那有一个小乞丐躲在墙根处的杂物后边,见施杳杳看过来,立马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是上次和俞礼待在一处的那个小乞丐。施杳杳思索片刻,转身上前,试探地喊道:“阿茼?”
阿茼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穿着洁净衣裙的美丽娘子,然后缩了缩自己脚,从破烂的衣襟里中掏出一封小心保存的黄褐色信封递了过去。
信封上用不太规整的字迹写着——俞礼收。
施杳杳看了一眼阿茼冷得发抖的手中拿着的信封,心中了然:“你这几日没见着他?”
阿茼点了点头,用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声音答道:“这是前些日从洛浔县来的信,我等了许多时日也不见俞郎君前来,只能麻烦贵人把它交给俞郎君了……”
柳绵伸手打算接过信来,却被施杳杳抬手止住。她亲手拿过那封信,说道:“好,我帮你给他。”
柳绵刚上马车,还没掀开帘子进去,就听到施杳杳坐在车中唤了她一声。柳绵掀帘应着,看见施杳杳伸手递出来一件厚实外衣。是施杳杳今天套在外边那件,碧落蓝镶嵌细绒领的。
“拿去给他。”施杳杳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
“是,娘子!”
柳绵跳下车,快步跑了过去,将厚袄给了阿茼,在阿茼张望着的目光中转身回车。
俞礼为何许久未出门,施杳杳坐在马车上思索着,难道是春闱在即,要日夜苦读?
到了悱园施杳杳才知道,原来他是生病了。听许放说病得还挺重的。施杳杳拿上信,接过许放手中的汤药,亲自给俞礼送了去。
“劳烦你了小放,药放着便好,我待会喝,咳咳咳——”施杳杳刚推开门,俞礼淡淡的声音就从屋里传来,话音未落他便开始咳嗽起来。
“俞郎君这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了吧。”施杳杳端着药走了进去,还贴心地关紧了门,怕进了风。
俞礼听到她的声音时有一瞬间的措愣,接着入眼便是衣着有些单薄的女子站在了他床前,附身将药碗放下。
“只是夜间不慎着凉,有劳娘子挂心了。”俞礼面容有些憔悴,四肢乏力,头脑还发着热,他言语时喉咙有些沙哑。
“嗯,我是刚刚才知道你生病了,并没有挂心。”施杳杳在这宽敞的房间里踱着步子,指了一下放在床头边矮几上的汤药,“喝吧。”
俞礼:“……”
“哦,对了,阿茼让我带给你的信放书案上了。”施杳杳没看见俞礼哽住的样子,走到书架前翻看上边搁着的东西。
“……好,多谢娘子了。”
书架上层放了上次庙会时买的两个面具,那晚施杳杳和柳绵直接回了施府,面具便被俞礼一道带回了悱园。面具被正当地摆在架子上,空洞的眼眶俯视着下方,有点凶,施杳杳笑着伸手摸了摸。
往下看有三本书单独放在着,一本《楚辞》和两本话本,再下边大概是俞礼平日温书要用的,一摞一摞地整齐堆放在一起。
施杳杳随手翻开一本,发现那本《楚辞》竟是她许久之前闲来无事为了静心抄的,她记得那时没有并抄写完,但现在竟然已被补齐。看后边接上的字迹,行云流水、清雅端正,应是俞礼写的。施杳杳眉头微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欣赏完便将它放回原处。
素手向一旁移动,摸上了一本比起《楚辞》封面要更花哨一些的书。
《莺莺传》?
施杳杳看到这个话本时,有一瞬间的惊讶,没想到俞礼竟然还会看话本。俞礼目光落在施杳杳身上,安静地看着施杳杳翻动书架上的东西。
但其实施杳杳根本没想起来这是自己上次说想听的。
入夜。
施杳杳回自己的房中摘了发钗,正梳着头发,却见到匆匆跑来的许放:“娘子,您快去劝劝俞郎君呀!他还病着呢,怎能现在就跑那么远的地方?”
施杳杳不解,俞礼现在是个病秧子,能跑哪里去。柳绵正抱着一件崭新的缀着火狐毛的大氅进屋来,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啦?——娘子,明日穿这件如何?”
“我刚刚见到俞郎君在房内收拾东西,本以为是为着冬至过节准备,提早整理屋子,便上前询问要不要帮他……这才知道是俞郎君洛浔老家的邻居写信来,说家中的老妇生了重病,还说恐怕时日无多,希望俞郎君能回去看看。”
“洛浔?这离京州可不近啊……”施杳杳若有所思,既是家中老妇病重,那俞礼这一去,年前定是回不来了。
她没再犹豫,起身扯过柳绵刚搭在落地衣桁上的大氅,独自去寻俞礼。
俞礼将装了几本书的包裹背在身上,刚要迈出屋门,便听到院子中传来的女子清冷柔和的嗓音:“婉婉这是要去何处?”
不待他开口,施杳杳又继续问道:“京州去洛浔数百里地,俞郎君盘缠可够?”
俞礼站住脚,抬头望向走进院中的女子。
她乌发垂下,头上未着珠钗。有风吹过时,青丝起舞。这时的施杳杳不像白日里见到的那样只着单衣了,她在外边披了一件领口处缝缀火红色狐毛的大氅,在夜色中衬得她肌肤雪白,明眸皓齿。
“盘缠不够,也必须要走。”俞礼手中握住包裹系绳的地方逐渐用力:“阿婆等不久的。”
施杳杳神情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淡漠地开口:“家中之人风烛残年,你身无分文还生着病……这路上天寒地冻还有盗匪流寇,你有个什么好歹没能活着到家,还要让家中之人来担心你的安危。你这岂不是给人添乱?”
望着施杳杳漠然的神情,俞礼眉头蹙起:“娘子难道就没有亲人吗。如此说话,怕不是让人寒心。”
“若是我的话我自然会回去探望。因为我有足够的盘缠,有安置好炭火盆的马车,也有能护我周全的车夫。”
“俞郎君你呢。”施杳杳抬眼看他,语气加重,“没有自知之明,从不量力而行。”
不止这次他贸然带病离京,还有之前的种种。身上掏不出几个铜板来,还要施舍给别人。恻隐之心,人之常情?穷还兼济天下,朝不顾夕的人分心去怜悯别人,这才是真傻的。
俞礼忘了,施杳杳本就不是什么乐道慈悲为怀的人,只是他在悱园住久了,还真当她是什么良善女子了。
俞礼声音渐冷,还带着些感染风寒中的沙哑:“娘子生于朱楼绣户,怕不是养尊处优惯了,不知寻常人家出行不必如此周到吧。既非同路人,那便与娘子说不通,只能请娘子高抬贵手了。”
既非同路人。
施杳杳未动,夜风吹的她发丝翻飞,四处簌簌之声也不绝于耳。俞礼呛了口冷风又不要命地咳了起来,两人于院内相向而立,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许放和柳绵伏在外墙上仔细地听了半晌,余光中倏然出现施杳杳的大氅一角,接着便看到施杳杳走了出来。
她音色没有太大起伏,柳绵却从中听出些微愠来:“琮决,别让他死在这。”
许放和柳绵双双瞪大眼睛,哪来的琮决?不应该叫他们俩吗?可眼睛还没眨一下,就看到一个黑影从他们身侧闪出——琮决颔首,往映棠院内走去。
施杳杳回府后从府中账房处取了自己的一些月钱,让柳绵送去悱园给琮决,好等给归家心切的俞礼醒悟过来向她借钱。
却没想到俞礼也是个倔驴。
施杳杳收到琮决传来的消息时已过了有些时日,琮决说俞礼整日抄书还托许放帮他去书铺换钱,病得更重了,昨夜竟昏倒开始说胡话了。
真是有骨气的呆子,累死自己也不向她开口借钱,愚不可及。施杳杳心里骂了两句,让琮决把银钱直接拿给他,让他病好了就滚回他的洛浔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俞礼都没被允许走出映棠院一步,吃食用物皆由琮决亲自送进来。直到他风寒痊愈三天之后,琮决才大手一挥,停了他的每日三碗苦到舌根的汤药。
已至冬月,京州的风愈发凛冽,吹在脸上干冷干冷的。俞礼看着琮决推门进来,怀中抱着些东西——有许多银钱和崭新的厚衣,还有一件雪白的的狐裘大氅。
琮决向前一递,说道:“若俞郎君心中过意不去,便当这些银钱是娘子借给你的。他日俞郎君登科及第、封侯拜相,别忘了昔日娘子的救命之恩。”
俞礼婉言拒绝:“娘子的恩情俞某自会报答,不必多此一举。”
琮决见他不接,也没跟他拉扯,只是将包裹往他手上一放:“那俞郎君自己去还给娘子吧。娘子住在雀仪街上的施府。”
琮决说完便离开了小院,没再等俞礼回应。
一直到俞礼收拾妥当要走的那天,施杳杳也没有再现过身。此时的天,已是褪尽了秋日的余韵,铅灰色的云自北境压来,沉沉地堆叠在天际,时而透出几分混沌的微光,却始终不见日影。
风是带刀子的,剐得枯枝簌簌作响。俞礼在院内看了一圈,老海棠早已落尽了叶子,显得瘦骨嶙峋,难怪施杳杳会嫌这院子荒凉。他清冷地眸子眨动了一下,从嘴中呵出来的白气转眼便消散。
云压得愈来愈低,京州城似乎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