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雪(二)

“他走了?”施杳杳接过柳绵递过来的汤婆子,在手中搓了搓将它搂进了怀中。

琮决坐在一旁,点了点头,回应道:“俞郎君刚出发,娘子现在出门还能见到他。”

施杳杳闻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道:“我见他做甚?”

“娘子不是一直挂念着俞郎君吗?”琮决不解地问道。

施杳杳立马出声驳了他:“我什么时候挂念他了。”

周惊素抓了把糖炒的瓜子,边嗑边咧嘴笑:“是,娘子不挂念他。那是我取了月银借他,也是我着急忙慌地大老远请了名医去给那老妇治病。”

施杳杳:“……”

她扬起手中的汤婆子就要往周惊素脸上招呼,周惊素立刻往后仰头:“哎!娘子,动口不动手。”

等施杳杳将手放下他才坐正身子,又将手边的瓜子朝柳绵和琮决那处推了推,继而转头问道:“冬至娘子来悱园吗?我做好吃的。”

冬至被称为“亚岁”,是仅次于“岁首”的节日,皇宫大内是要办宫宴的。叶磬淑多年抱病不出,但施杳杳得跟着施览先一同赴宴。

“不了,柳绵随我进宫去,你们自己玩吧。”施杳杳没什么语气地开口。

*

这日,京州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五更梆子刚敲过官员府邸,朔风便随着御前大街一路劈砍。刑部大门前的一对石狮,雄狮踏绣球、雌狮按幼崽,与门楼顶部金漆题写的“刑部”竖匾一起屹立不动。

第一粒雪珠砸在宣德门龙纹石雕上后,接着便似天宫倾倒般,漫天玉屑飘洒而下,转眼便给大内宫城戴了顶银白素帽。

国子监的监生们推开窗棱惊呼时,渐大的雪片子已是连成了鹅毛幕帐,这时便有人摇头晃脑吟起书中所说的“飞雪似杨花”。

洛浔县也落了雪,俞礼裹着那件雪白狐裘大氅,骑着琮决牵给他的那匹高头骏马,奔走了四天的时间,终于在夜影降下来之前赶到了家中。

没想到的是低矮简陋的小院中却亮着莹莹烛火,依稀能看见在灶台上那个忙碌的、佝偻的身影。

俞礼连忙下马,将它拴在院子外边的柱子上,疾步走了进去,便看到行动略有些迟缓,但是脸色尚为红润的老妇张氏一手托着竹筛,一手将竹筛上圆滚滚的饺子丢到锅中翻滚的开水中去。

他将手中的包裹放下,上前去接过竹筛,温声道:“阿婆,我来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张氏泛黄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然后扶着灶台转过身来,枯槁的手抬起来想抚触俞礼的脸庞,但又怕蹭脏他身上洁白的大氅,便颤颤巍巍地隔着空气晃了晃。

俞礼将竹筛放下,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妇人日渐衰老,不由得鼻尖微微一酸。

“外边冷,您先回屋歇着。”俞礼将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到了张氏身上,将她扶进屋中,“我来煮饺子。”

俞礼用襻脖将袖子搂起,站在灶台前,望着锅中飘散出来氤氲的白气出神,张氏看起来并不像是重病在身的样子,但邻家又不会多事地传假信来,还是等下再细问吧。

没多久煮好的饺子便飘浮在了翻滚的水中,俞礼将他们盛在陶盘中,端进了屋中。张氏将大氅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一处干净的桌案上。

“阿婆,隔壁李家小郎君前月写信与我说您病重,我便急忙赶了回来,您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俞礼将饺子夹到张氏碗中。

“前些个日子,来了位义医先生,给老婆子开了些药方,甚是有效,外敷内服几日便好了许多!”张氏笑着说道,但又有些歉疚,只觉得自己百无一用,“礼儿,我是不是又让你担忧了,本不想让你知道的,谁知李小郎君那日见我许久未开院门,便翻墙查看……从京州回来这么远的路,老婆子真是拖累人……”

俞礼打断她自觉惭愧的话语,将手中的碗筷搁下,满面肃色,认真地对她讲道:“阿婆,你我二人相依已久,断不可再言拖累一词。李小郎君救命之恩,我明日便登门拜谢——春闱在即,我若能考取功名,便将您接去京州同住。”

张氏向俞礼问道那件名贵的大氅从何而来,俞礼略加隐瞒,只说是在京州遇到了贵人。

听到俞礼在京州城有贵人相助,张氏倒也放下心来:“好……你在京州过得好便好。”

小院简陋破败久经风雨,虽不能和那华丽的悱园相比,但也是能让俞礼安心之处。

夜色愈浓,屋内有昏暗的烛火和猩红的炭盆,屋外有莹亮的彩灯和银白的素雪。

是满室怡怡,是雪映灯辉。

到了第二日,俞礼服侍张氏起身,在灶间为她打下手。用过早饭后便提了谢礼去了隔壁李家,正巧碰到李小郎君出门。俞礼上前几步问道:“李小郎君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事情?”

“俞郎君,你回来了!我娘她病了许多日子,这还不见好,我便打算去请个大夫回来。“

“前几日不是有义医先生来过,小郎君没请去为家母瞧看?”俞礼眉头微皱。

“啊?没有义医呀……俞郎君你离开这也有段时日了,怕不是听岔了,前些日子只有探春堂那位极有名的神医来过,可是我家中凑不出那么多的诊金,便作罢了。”说到后边,李小郎君有些惭愧起来。

俞礼越听眉头越皱,将手中的谢礼交给他,朝他一拱手:“还要多谢小郎君传信给我告知阿婆病况,一些薄礼聊表谢意,还望小郎君不要嫌弃。”

……

俞礼回到家中后,张氏已将俞礼屋内的桌案收拾好,炭火也燃得正旺。俞礼却难以静心温书,思绪飘浮,总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女子冷漠的神情和话语。

他抿了下嘴,明明安排了大夫来,却不能好好同他讲,非要冷言冷语让人难受一番。

俞礼侧过头去想看窗外,却被灰蒙蒙的窗户纸和深褐色的木窗棱隔住了视线,外边的景物看不真切,像那人一样。

半晌后他轻声喃道:“施杳杳……”

*

各地举子冬至前后便已启程赴京,确保能够准时应考。俞礼这一趟已将行程耽搁,他索性便在家中住下,待过了年再启程返京。

寒冬渐深,北风一日紧似一日,雪片子扯絮般纷纷扬扬地飘了许多天,檐下悬着晶莹的冰溜子闪着寒光。

城外的官道上,积雪已没过脚踝处,偶尔有驿马奔驰而过,携带着边关战报,马蹄溅起的雪沫子混着泥土,转眼又被落下的新雪掩去了痕迹。

城中各处店铺早已挂起了厚厚的帘子隔开冷风和霜雪,茶肆中小二提着铜壶穿梭其间,高声应和着。

寺庙墙角有蜷缩着的乞丐,少年将女童紧紧地搂在怀中,女童身上裹着一件脏兮兮的袄子,依稀可以看出是上好的布料做的。两人身上积了一层雪,远处看去,活像城中孩童堆起来的雪人。

年关将近,从腊月二十起,施府便开始置办年货。

施杳杳同往常一样在小书房翻阅着府中账目,并向管事嬷嬷确认着年宴的流程。

“娘子,家主吩咐过了,年宴可小办,最主要的还是大年初一那日娘子的生辰宴。”孙嬷嬷整理着手旁的账本,“厨房那边娘子便不用在操办了,今早老奴去查看了府中年货,数目都对得上。”

施杳杳将账本交还给她,笑着说道:“麻烦您了,孙嬷嬷。”

“娘子哪里话,这是老奴该做的。”

施杳杳及笄后便开始学理家事,因没有母亲在旁,父亲就寻了府中经验丰富的孙嬷嬷帮扶她。

施府没有姨娘,只有叶磬淑一位主母,所以府中上下并无勾心斗角,在孙嬷嬷的辅佐下,施杳杳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待孙嬷嬷退下后,柳绵朝施杳杳靠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娘子,我听他们讲,城郊那边冻死了两个乞丐……”

施杳杳手中的动作没停,并不惊奇:“今年天气反常,比往年冷了许多,别说乞丐了,就是有处避风茅屋的年迈之人被冻死的也不在少数。”

“……死在灵禧寺外边,是两个孩子。”柳绵犹豫着开口。

倏然间想到了什么,施杳杳这才抬头看向她,过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问道:“……阿茼?”

“嗯。”柳绵有些难过,明明上次见到还好好的,施杳杳还给了他件厚衣,“娘子,俞郎君知道了也要难过了……”

他定是要难过的,毕竟是个广施援手的男菩萨,不过那也得等到来年春闱他回京之后了。施杳杳缓缓转回头,没再说话,看着屋内燃得通红的碳火盆出神。

河清海晏,天下大治,终究只是富贵人家能看到。而草根升斗之流虽如海海无垠,却也不过是被弃之如履、碾入尘泥的结果。

日近春节,贡院重建已是临近尾声,施览先为着这事在礼部忙得不可开交。

贡院终是在新年前建成。御赐的“天子抡才”鎏金匾额以朱砂拓印,择吉日由施览先主持,八名进士出身的官员共抬覆盖黄绢的匾额,悬于贡院正门之上。

公堂内设神龛,供奉魁星踢斗像,又迎文昌帝君配祀于东偏殿,供考生参拜。程止一身猩红官袍,率国子监三十六名监生模拟应试,他亲自坐至公堂主考位,背后的墙壁上悬挂挂“明镜高悬”。

在一声声“皇恩浩荡”中,黄绢施施然落地。

至此,新贡院便正式成为选拔天子门生的权威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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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的小白脸考上编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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