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一样流淌,那个人带来的故事,也从冰冷的极地,去到了湿润闷热、充满了各种奇怪声音和气味的地方。
沈知秋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听着那些遥远的名词,她的心会跟着故事情节微微起伏。
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起那个讲述的人。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嘴唇会轻轻地开合,声音不高,却总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的眼睛有时候会因为想到书里的插图而微微眯起,像是在努力看清那些画面。
当她讲到有趣的地方,虽然语气还是平的,但眉梢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
这些发现让沈知秋感到一种隐秘的乐趣,仿佛在解读一种无声的密码。
她的话,似乎也变多了一点点。不再是简单的疑问,她会尝试着把故事里的东西,和自己知道的、很少的一点东西联系起来。
听到会发光的真菌,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夜里偶尔能从窗户看到的、零星的几点星光。
“……像星星?”她小声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里有点小小的、模糊的得意。
落在地上的星星,这个说法真好听。
听到离群小象的故事,一种熟悉的、被抛弃的恐慌感隐约攫住了她。
“……它妈妈呢?”她问出口后,立刻感到一阵后悔,这问题太私人了。
但那个人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温柔地说:
“在找”,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些。
甚至,她开始思考故事里那些更深的东西。
蝴蝶破茧……那层厚厚的茧,包裹着它,是不是也像……像一种保护?但要出来,就要弄破它。
“……疼吗?”她问。
那个人说“为了能飞,也许值得”。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是的。
有些改变,即使可能会疼,也是值得的。
然后,在那个灰蒙蒙的、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下午,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在那个人的糖果和故事都还没开始之前,主动开了口:
“今天……讲什么?”
声音比平时大一点,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问完的瞬间,她几乎想立刻逃跑。
太冒失了!她怎么敢主动要求?
然而,那个人只是顿了顿,就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回答了她,讲起了沙漠里耳朵很大的狐狸。
那一刻,沈知秋悬着的心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陌生的、微热的情绪。
她知道了,她可以问。
她可以表达自己的“想要”。
这种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她荒芜的心原上。
她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沉默的内里已经不同。那里不再只有防御和空白,而是充满了那个人带来的色彩和声音——发光的真菌,巨大的狐耳,寻找妈妈的小象,还有……那个人讲述时平静的侧脸。
地上的糖果依旧很甜,每周一颗,是雷打不动的安慰。但现在,比起糖果本身,她更期待糖果之后的东西——那些故事,以及伴随着故事而来的、这种奇妙的、让她感到自己似乎也在悄悄变化的互动。
她开始觉得,这个每周六固定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不仅仅是一个带来甜味和故事的影子。
她是一个……可以稍微期待一下的、温暖的存在。这种“期待”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生长出来的勇气。
她依旧害怕失去,但她开始愿意,为了这点微弱的暖意,去冒一点点险了。
有一次听完那个人讲的关于候鸟和星辰的故事,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比以往更深的涟漪。
那些鸟儿,在黑夜里,靠着天上那些冰冷的光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这听起来既神奇,又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揪心。
“……它们……不会迷路吗?”
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溜出了嘴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完整。
说完,她才感到一阵后怕,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她竟然问了这么长一个问题。
然而,预想中的沉默或者敷衍并没有到来。那个人侧过头来看她,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比以前更专注一些,然后用一种更柔和的声音回答了她。
说那是“刻在身体里的记忆”,像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
这个答案奇异地安抚了她。原来,有些方向,是不需要学习,天生就知道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次点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小的确信。
几天后,听到萤火虫用光交流的故事,
那句“这种光,很温柔”轻轻落在她心上。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无数个夜晚,从窗户看出去,那盏孤零零立在院子里的、发出惨白光芒的路灯。
那光很亮,却很冷,照得地上的影子都硬邦邦的。
“……比路灯温柔。”
她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像是分享了一个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
说完就立刻后悔了,这太……私人了。
她紧张地等待着反应。
那个人没有笑她,也没有追问,只是用一种同样轻的、理解的声音说:
“嗯,因为它们的光,是为了找到彼此。”
为了找到彼此。
这句话在她心里回荡了很久。原来,光可以有这样的意义。不是为了照亮冰冷的地面,而是为了在黑暗里,辨认出另一个相同的存在。
从那以后,一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她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害怕发出声音。
当听到仙人掌厚厚的皮,她会联想到“穿了外套”;想到冬眠的熊,会担心它“睡很久,会饿”。
这些简单的联想,不再仅仅盘旋在脑子里,而是会尝试着变成细微的声音说出来。
甚至有一次,当那个人不小心说错了“河”和“湖”,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小声纠正了:“是……河。”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而那个人,每次都会平静地接住她的话。
不惊讶,不夸张,只是理所当然地回应,或者从善如流地改正。
这种“理所当然”,让她感到安全。
仿佛她开口说话,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任何大惊小怪。
地上的糖果依旧很甜,每周都会出现。但它现在更像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一个温暖的背景。真正让她心跳微微加速的,是那些故事之后的、短暂的交流。
是那个人柔和下来的语调,是那种自己的话语被认真倾听、被轻轻接住的感觉。
她开始偷偷地期待,下一次,自己能说出什么样的话?下一次,又会听到什么样新奇的故事?
她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但当她偶尔抬起眼,快速瞥一眼那个人专注讲述的侧脸时,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了,反而带着一点……暖意。
而她,正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如何呼吸,如何发出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声音。
在那句“比路灯温柔”说出口之后,她带来的故事变了,不再仅仅是遥远的奇观,而是关于……联系。
蚂蚁用触角交谈,树木在地下悄悄牵手,分享着食物。
这些看不见的网络,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只有孤零零的个体。
她发现自己听故事时,不再只是安静地吸收。有些念头会突然冒出来,等不及故事讲完,就想变成声音。
“……像说话。”当听到蜜蜂跳舞时,她忍不住小声插话。
那个人没有责怪她的打断,反而认真地点头,说那是“它们的语言”。
这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像一小块温热的糖,在心底慢慢化开。
然后,是那次意外。
风很大,吹乱了书页。她看到那些印着字的纸页哗啦啦地翻飞,几乎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想去帮那个人按住。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个人的手也伸了过来。
指尖相触。
一股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从接触点瞬间传遍全身。、
那只手比她的暖,指节分明。她全身猛地僵住,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耳朵,嗡嗡作响。
她应该立刻缩回来的,这是规矩。
不能随便碰别人,也不能让别人碰自己。
可是,就在她僵住的下一秒,那只温暖的手却先一步,极其自然地移开了,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被风吹来的两片叶子,偶然碰到了一起。
那个人继续若无其事地抚平书页,目光专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回原地。手指上那短暂的、陌生的暖意,却久久没有散去。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后怕和一丝丝……贪恋的情绪,在她心里盘旋。
原来,皮肤的触碰,不全是坏的,不全是带着恶意的。
从那以后,某些无形的屏障似乎变薄了。当她再次因为听得入神,肩膀不经意碰到那个人的手臂时,她没有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弹开。
那手臂传来的温度是稳定的,包容的,没有带来任何不适。
她甚至……有点喜欢这种若有若无的依靠感。
后来,那个人开始带一些需要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比如那本很重很大的画册,一个人按不住。
她会默默地伸出手,帮忙按住书的边缘。
她的手指按在光滑的铜版纸上,能感觉到书页另一侧,那个人翻页时传来的轻微震动。
她们一起看着画册里色彩斑斓的世界,那个人轻声讲解着。她按着书,听着故事,偶尔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那一刻,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坐在旁边的影子,她是在“参与”。
她在帮着撑起这片共同观看世界的角落。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能记住关于那个人的小事了。
比如那个人不喜欢黏黏的糖。所以当看到新放的糖时,她会小声说:“这个……不黏。”说完就赶紧闭上嘴,心里像有只小鸟在扑腾。
看到那个人眼睛弯了一下,她就把头埋得更低,嘴角却忍不住想往上翘。
有一次,那个人讲故事的声音有点哑,像卡了小石子。
她听着不舒服,胸口闷闷的。趁那个人停下来的空隙,她飞快跑去水房,把自己那个有缺口的杯子洗了又洗,接上温水,然后像放一个易碎的宝贝一样,轻轻推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假装在看地上的蚂蚁。
直到听见喝水的声音,心里那块小石头才“咚”地落下来。
她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些不用说话就明白的事。
那个人带来的书,她总会在那人走之前,用手掌一遍遍把卷起来的书角压平。
这让她觉得安心,好像把这一周不小心弄皱的东西都抚平了。
那个人要坐下时,她会用脚尖把地上的小石子踢开,不让它们硌着。
当远处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变大,让她心里发慌时,她的身体会自己往左边动一动,靠近那个总是带着干净气息和温暖体温的人。
只要靠近一点点,那些让她害怕的声音就好像被挡住了一些。
那个人讲的故事也变了。不再全是闪闪发光的奇怪东西,开始有了被风吹歪的小树,有了找不到家的小动物,有了在石头缝里硬要长出来的绿色小芽。
听着这些,她有时候会觉得鼻子酸酸的,好像故事里那些疼,她也有一点明白。
她的话变多了,虽然还是短短的。
听到小树的故事,她摸着自己的膝盖,小声说:“……它很疼,但没放弃。”好像也是在对自己说。
看到画里两个小人坐在星星下面,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小一点的人影,声音像蚊子叫:“……这个,是我吗?”
听到“嗯,是我们”的时候,她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一下子涌到了喉咙,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研究画上的线条,其实眼睛已经模糊了。
又一个周六,那个人今天有点不一样。
沈知秋用余光能感觉到,她坐下时动作比平时慢,手在那个旧帆布包里多待了一会儿,才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和糖果放在一起。
那东西看起来软乎乎的,米黄色的毛毛从手帕缝隙里钻出来一点点。
“这个,”那个人的声音平平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看着很软。”
沈知秋的视线黏在了那个小包裹上。是什么?她心里拉响了小小的警报,身体悄悄往后缩了缩,手指头攥成了拳头。
她不敢碰陌生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这么柔软,好像一碰就会弄坏的东西。
那个人没有再说别的,拿起书看了起来,好像忘了那个包裹的存在。
风轻轻地吹,蚂蚁在脚边爬来爬去,可沈知秋的眼睛总忍不住往那块米黄色的毛毛上瞟。
它看起来……真的好软。比阿姨给的旧棉花被子看起来还软。
那种柔软,像有一种看不见的力气,轻轻拉着她的目光。
过了好久,久到天上的云都挪了一小段,她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她伸出手,指尖飞快地碰了一下手帕。凉凉的,滑滑的。
然后,她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轻轻掀开了手帕的一角。
一只小羊。
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用黑色的玻璃珠眼睛看着她。全身都是卷卷的、米黄色的毛毛。
沈知秋呼吸停了一下。她没见过这么干净、这么完整的小羊。
福利院也有旧玩具,都是脏兮兮、缺胳膊少腿的。这只小羊,看起来像刚从云朵里掉下来的。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眼睛里全是问号。
那个人合上书,看着她,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是给你的。”
给……我的?
沈知秋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低下头,看着那只小羊,看了好久。
然后,她伸出两只手,像捧住一滴怕摔碎的雨水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小羊从手帕里捧出来,放在自己膝盖上。
手指碰到毛毛的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太软了,软得她都不敢用力。她用手指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摸着小羊的后背,从头顶摸到尾巴尖。
毛毛蹭着指尖,痒痒的,暖暖的,好像一直暖到了心里去。
她不停地摸着,好像怎么也摸不够。
这个小羊是她的了。
真的,是给她的。
她停下来,把小羊往自己怀里捞了捞,紧紧抱住。
软软的羊毛贴着她的胸口,感觉那里不再是空荡荡的了。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心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往上涌,让她忍不住想动动嘴角。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是……就是想对那个人做点什么。
那个人也看着她,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像月牙。
沈知秋赶紧低下头,把发烫的脸埋在小羊软软的毛毛里。
她能闻到小羊身上带着一点点那个人包里的味道,干干净净的,还有阳光的味道。
整个下午,她都抱着小羊。那个人讲故事的时候,她就用手卷着小羊的羊毛。
耳朵听着故事,手指感受着柔软,心里那种满满的、暖烘烘的感觉,好像快要溢出来了。
天上的云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沈知秋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羊的耳朵。
那个人转身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好长。
沈知秋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羊,鼻尖还残留着羊毛和阳光混合的温暖气味。
她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像是有个地方突然漏风了。
怀里的小羊很软,很暖,是她的。那个人说是给她的。
可是……那个人走了。
下个周六,她还会来吗?还会带着甜甜的糖和好听的故事来吗?还会……坐在她旁边吗?
这个念头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在她心里乱撞。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干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看着那个背影就要走到院门口,就要消失了,一种比害怕更强烈的冲动,猛地推了她一下。
一个细细的、带着颤音的声音,从她紧紧闭着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下……下周六……”
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像蚊子叫。
可在这安静的黄昏里,却显得那么清晰。说完的瞬间,巨大的恐惧立刻淹没了她。
她说了什么?她怎么敢问?她会不会觉得烦?
那个人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沈知秋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她下意识地把小羊抱得更紧,羊毛戳着她的下巴,有点痒。
她鼓起所有勇气,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那个人。
夕阳的光有点刺眼,但她没有躲,她想知道答案。
她看到那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好像愣了一下。
然后,那个人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有点哑,但很清楚:
“嗯。会来的。”
像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松开了,沈知秋感觉自己的肩膀塌了下来,怀里的小羊好像也更沉、更暖地陷进了她的怀抱里。
会来的。她说会来的。
那个人又转身走了,这次走得很快。
沈知秋还站在原地,抱着她的小羊,看着空荡荡的院门。
晚风吹过来,凉凉的,但她心里那个漏风的地方好像被堵住了,被那句“会来的”和怀里这片柔软的温暖一起堵得严严实实。
她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小羊卷卷的毛。
“她说的,”她对着小羊黑色的玻璃眼珠,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下周六,还来。”
怀里的小羊安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懂。
心里那块硬邦邦的地方,好像又被怀里这个暖烘烘、软绵绵的小东西,焐化了一点点。这一次,化开的水是甜的,像那个人给的糖。
她知道,从今天起,等待星期六这件事,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