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六的早晨,阳光的位置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沈知秋蜷在老地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落。
那个固定的、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在预期的时间响起。
她低头看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的缝隙。
也许,结束了。
像所有偶然出现的事物一样,那个人也只是出现了几次,然后就会消失。
这才是正常的。她对自己说,试图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不该存在的失落。
就在她几乎要说服自己时,那阵熟悉的、干脆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过来。
沈知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但全身的感官都在那一刻苏醒了。
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的,没有那个温和的男声。
她是一个人来的?
那个人像往常一样,在她身边坐下。距离依旧,沉默依旧。
但沈知秋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沉默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对她说的,更像是低语。
那个人看着前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描述着一只黑尾巴白身体的猫。
沈知秋的呼吸屏住了一瞬。
声音?她竟然……说话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之前的几次,只有无声的陪伴和那些放在地上的物品。
声音的介入,打破了一种平衡。
沈知秋下意识地更缩紧了自己,这是一种面对未知变化的防御姿态。
那个人没有看她,继续说着,描述一片旋转落下的叶子,像蝴蝶。
沈知秋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极其快速地,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看到了那片叶子,确实在旋转。
像蝴蝶吗?她不知道,她没见过几次真正的蝴蝶。
话语断断续续,内容简单得像白开水。云变厚了,有孩子在玩游戏……没有询问,没有要求回应,只是陈述。
沈知秋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毫无攻击性的、平淡的叙述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她依旧沉默,但她的耳朵却在努力捕捉每一个飘过来的词语。这些词语在她空寂的世界里,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了微小的波纹。
她知道了今天外面有一只特别的猫,知道了有一片叶子以某种方式落下。这些信息毫无用处,却奇异地……填充了这片沉默的空间。
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声音。它和玲姐她们尖利的嘲讽不同,和小文曾经带着目的的讨好也不同。
这种声音是平的,静的,像溪水缓缓流过,不试图冲刷或改变什么,只是流过。
当那个人站起身离开时,沈知秋依旧没有抬头。但这一次,在那脚步声即将远去时,她极快、极轻地抬起眼帘,看了一眼那个消失在院门口的、瘦削而挺直的背影。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知秋慢慢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点汗湿。
她低头看着地面,脑子里却不再是一片空白。
那只黑尾巴的白猫,那片旋转的叶子,还有那个人轻而平静的语调,在她脑海里模糊地交织着。
那个人的到来,渐渐成了沈知秋灰暗日历上,一个带着微弱光晕的标记。
她不再需要依靠父亲的事务作为理由,她会独自前来。
这一点,沈知秋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那个人开始往地上放东西。
不是书,也不是笔,而是糖。
用亮晶晶的琉璃纸包着,每一颗的颜色都不一样,像小小的、被精心包裹起来的宝石。
第一次,是一颗淡黄色的,躺在褐色的泥土地上,很扎眼。
沈知秋用余光盯着它,心里拉响了警报。
这是什么?试探?诱惑?她一动不动,直到那个人离开,那颗糖还孤零零地待在原地,被风吹得糖纸窸窣作响。
她最终也没有去碰它。
第二次,是紫色的。
风更大些,糖纸被吹得翻了个面。沈知秋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
鬼使神差地,在那个人准备起身的瞬间,她的指尖极快地从泥土上掠过,几乎感觉不到触碰地,擦过了糖纸的边缘。
冰凉的,滑滑的触感,她像被电到一样立刻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坏事。
第三次,是乳白色的。
那天阳光很好,糖纸反射着光,看起来特别柔软。沈知秋低着头,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是危险的。
可是……那个人只是放下,从未要求过什么。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身边那人平静的侧脸。
最终,在那个人站起身,脚步声即将远去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将那颗糖抓在手心,紧紧攥住,藏进了自己衣服口袋里。
糖纸棱角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坚实的触感。
从此,这成了她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个人每周都会来,每周都会放下一颗糖。
沈知秋依旧不看她,不道谢,但她开始“期待”那颗糖的出现。她会偷偷观察糖纸的颜色,猜测里面会是什么味道。是酸的?还是甜的?那个人似乎有意在变换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味觉游戏。
她发现,当那颗糖轻轻落在地上时,自己紧绷的肩膀会不自觉地松弛一分。这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份安静的陪伴依旧存在,确认这个小小的、甜蜜的“意外”每周都会如期而至。
她总是在确认那人离开后,才会悄悄拿出那颗糖。她会先小心地剥开糖纸,不让它发出太大声音,然后看着里面那颗晶莹或柔韧的糖果。
有时是清透的红色,有时是温暖的橙色。她会伸出舌尖,极轻地舔一下。
甜味。
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却真实无比的甜味,在她舌尖慢慢化开。不同于福利院偶尔分发的那种廉价的、齁人的甜。
这种甜更纯粹,更复杂,带着水果的香气或是牛奶的醇厚。
她会把糖含在嘴里,让它一点点融化,感受那丝丝缕缕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仿佛连心里那片冻土,也被这微弱的暖流浸润了一点点。
她会把那些漂亮的琉璃糖纸仔细地抚平,压展,然后藏在自己枕头底下最隐蔽的角落里。
夜深人静时,她会偷偷摸出来,在黑暗中感受它们光滑冰凉的触感,仿佛触摸着一个个被保存起来的、安静的、带着甜味的下午。
她们之间依旧没有言语。但那颗每周变换的糖果,成了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的交流。
它无声地诉说着:“我来了。”“这是给你的。”“尝尝看。”
而她,用沉默的接受和小心翼翼的品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知道了。”“我收下了。”“……味道很好。”
阳光,树影,沉默,和一颗躺在地上的、闪着微光的糖。这就是她们全部的世界。
一个不需要名字,不需要过去,只需要此刻,以及那一点点在舌尖悄悄蔓延开的、真实的甜。
但最近,在那之后,还会有些别的东西。
那个人不再讲关于猫或者云,而是一些……沈知秋从未听过,甚至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读到一种鸟,它们一生都在飞行,几乎从不落地。睡觉也在风里。”
沈知秋捏着树枝的手指顿住了。
不落地?那它们在哪里休息?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只模糊的鸟影,融在夜色和云层里,翅膀一动不动,却依旧被风托着,永远在飘荡。
这画面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眩晕。
下一次,是深海。“在海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光,水是黑的。但是那里有鱼,它们自己会发光,像提着一盏盏小灯笼,在黑暗里游来游去。”
黑暗……自己发光?沈知秋低垂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福利院的夜晚有时也很黑,但她从没想过,在更深、更绝对的黑里,会有生命自己带着光。
这感觉……很古怪,又有点让她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个人讲述的语气总是平平的,没有起伏,像在念一本说明书。
但那些词语组合起来的内容,却像拥有魔力。
沙漠里存水的植物?森林地下连成网的蘑菇?天上的光原来是神灵在画画?还有……雪花,每一片都不一样?
当听到雪花时,沈知秋忍不住抬起了头,望向夏日蔚蓝的天空。
那里当然没有雪花,只有刺眼的太阳。但她仿佛能看到无数细微的、精致的、独一无二的冰晶,在某个她看不到的季节里,静静飘落。
她的心里升起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虔诚的感觉。
这些故事,像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被那个人用平淡的语气,小心翼翼地种进了她荒芜的心田。
她沉默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但她的内心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悄悄地、剧烈地扩张着。
围墙之外,原来不只是街道和房屋,还有那样多不可思议的存在。
她开始不自觉地被这些故事吸引。当那个人开始讲述时,她会放下手里所有的小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漏掉一个字。
她的沉默不再是空洞的,而是饱满的,充满了想象的画面。她会根据那些描述,在脑子里笨拙地拼凑出发光的鱼、永不落地的鸟、还有连接着整个森林的、地下的秘密路径。
有一次,当那个人讲到“猫的胡须能感知最微弱的气流”时,一个单音节的感叹,毫无预兆地从她喉咙里滑了出来。
“哦。”
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惊讶。发出声音后,她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是一种强烈的懊恼和羞怯。
她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把头埋得更低,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那个人似乎也停顿了一下,但没有看她,也没有评论,只是继续平静地把那个关于猫的事实讲完了。
这让她砰砰直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
糖果依旧是每周的甜,是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里的慰藉。
但这些故事,是比糖果更奇妙的东西。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她的思绪飞出这高高的围墙,去往她从未涉足的深海、天空和极地。
那个人的故事,变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好听。
沈知秋依旧沉默地坐着,但她的内心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那个人带来的话语,像带着魔力的雨水,一滴一滴,渗入她干涸的心土。
当听到“企鹅爸爸”把蛋放在脚背上孵化时,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片白茫茫的冰原,一个毛茸茸的、笨拙的身影,小心翼翼护着脚上的宝贝。
那种专注的守护,让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头微微抬起了一点,目光试图穿透院墙,去看那个想象中的、寒冷又温暖的地方。
还有“装死”的负鼠。听到“僵住”这个词时,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她太熟悉那种感觉了——在感受到威胁时,全身绷紧,连呼吸都停滞,希望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截木头,以此逃过伤害。
原来,不止是她,动物也会这样。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慰藉。
那个人讲故事的语气总是平平的,但那些词语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澜,却一次比一次清晰。
蒲公英的种子,乘着风伞飘走……它们会去哪里?那个“远方”,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飞蛾。
终于,在一个阳光格外温暖的午后,在那个人讲述完蒲公英的故事后,一片舒适的静默中,那个问题几乎是自己从她紧闭的唇缝间溜了出来:
“……远吗?”
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差点没听清。说完的瞬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立刻紧紧闭上嘴,把头埋进膝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打破了平衡,那个人会怎么想?
然而,预想中的诧异或者追问并没有到来。那个人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同样轻的、平静的声音回答了她:
“嗯,有的会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地,然后长出新的蒲公英。”
没有惊讶,没有嘲笑,只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仿佛她开口提问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恐慌慢慢褪去,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暖流,取代了之前的紧张。
她知道了,蒲公英会去很远的地方,然后,长出新的生命。
从那天起,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发现自己开始更主动地“听”那些故事。听到候鸟飞越千山万水时,她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像是在为那段艰难的旅程表示认可。
听到毛虫变成蝴蝶时,她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会难以察觉地松弛一丝丝,为那个蜕变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
甚至有一次,当那个人不小心咳嗽时,她想都没想,就把自己手里一直捏着的一片干净树叶递了过去。
递出去后才反应过来,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幸好,那个人只是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并没有多看她。
她开始尝试着,用破碎的音节,去触碰那个由故事构建起来的世界。
“后来呢?”——她想知道结局。
“……冷吗?”——她关心那只在冰雪里的企鹅。
“……喜欢。”——她表达了对某种会发光的苔藓的模糊好感。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艰难吐出的字,都耗损着她巨大的勇气。但那个人总是能平静地接住,用更多的故事,或者简短的解答来回应。
从不追问,从不勉强。
【小剧场】
周末书店,林清阮不仅帮沈知秋拿到了高处的书,还默不作声地从各个书架搜罗了好几本,垒在她面前。
“这些,”她语气认真,像在汇报工作,“都比较适合你现阶段看。”
沈知秋看着那摞快超过自己下巴的书,哭笑不得:“林警官,你是把我的阅读计划做到明年了吗?”
林清阮顿了顿,低声说:“……可以慢慢看。我,陪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沈知秋的心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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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故事里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