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每周六无声的陪伴

她不再仅仅是沉默,而是开始系统性地、近乎固执地抹去自己的存在。

她首先处理掉了自己所有“特别”的东西。

那个曾被她珍藏的、装过彩色糖纸的盒子,被她悄悄扔进了锅炉房熊熊的炉火里。

看着盒子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最后化为一滩无声的痕迹,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一起烧掉了。

她不再做出精美的手工作品。交上去的作业变得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粗糙、敷衍,泯然于众。

当阿姨略带失望地看着她,问她“秋秋,最近是不是不舒服”时,她只是垂下眼睫,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她甚至开始有意地“弄脏”自己。在玩耍后,会让自己的手沾上泥灰;吃饭时,会“不小心”让菜汤溅到洗得发白的衣襟上。

她不再坐在那个会被阳光眷顾的窗边位置,而是缩进最阴暗、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与墙壁融为一体。

言语,成了她需要规避的最大风险。

她不再主动开口。必要的时候,她用最轻微的动作代替——点头,摇头,或者干脆用沉默的眼神表达顺从或拒绝。

当别的孩子,哪怕是那些曾对她释放过零星善意的小不点,试图靠近她时,她会立刻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蜷缩起来,用冰冷的后背对着外界。

玲姐和小团体偶尔还会投来试探的、带着嘲弄的目光,但沈知秋毫无反应,像一潭死水,再激不起任何波澜。

当恶意无法得到预期的反馈,无论是哭泣、愤怒还是恐惧时,施恶者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渐渐地,那些明显的针对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彻底的、将她视为“透明”的忽视。

而这,正是沈知秋想要的。

她为自己建立了一套精密而痛苦的生存法则:

不拥有,就不会被夺走。

不表现,就不会被嫉妒。

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信任,就永远不会被背叛。

小文试图找过她一次,在水房,只有她们两个人。小文的眼睛红肿,怯生生地递过来半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是外面来人慰问时发的。

“秋秋……对不起……我……”

沈知秋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块桃酥。她只是默默地接满自己的搪瓷杯,然后侧身从小文身边绕了过去,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那半块桃酥最终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台上。

她没有原谅,也没有怨恨。她只是将“小文”这个人,连同过去所有脆弱的情感连接,一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删除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节流转。窗外的槐树叶子黄了又绿,福利院的孩子来了又走。

沈知秋像一个无声的幽灵,遵循着固定的轨迹移动:起床、吃饭、活动、睡觉。

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轻,仿佛随时准备着应对可能的危险。

她的眼睛大部分时候是空的,映不出天空的颜色,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

只有在极偶尔的、无人察觉的深夜,她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成紧紧的一团,细瘦的脊背微微颤抖,像是仍在抵御着并不存在的寒风。

她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岛上没有灯塔,没有访客,甚至没有植被,只有一片被绝望和寂静笼罩的、冰冷的荒原。

那个下午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阳光有些晃眼,沈知秋缩在老地方,手指捻着几根枯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不成形的线条。

远处其他孩子的笑闹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这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与地面摩擦的细微触感,以及她自己平稳到近乎停滞的呼吸。

直到有不一样的脚步声打破了惯常的频率。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挺括大衣的男人和一个穿着干净裙子、表情平静的女孩走进了院子。

陌生人的气息让她立刻进入了防御状态。她低下头,将自己缩得更紧,希望自己只是一块真正的石头。

那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蹲下身,声音温和地问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

她按照流程站起身,准备带他们去办公室——这是福利院孩子偶尔会被指派的、无法拒绝的任务。

她站起身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那个跟在男人身后的女孩。

那个女孩也在看她。眼神很静,没有一般孩子的好奇,也没有大人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怜悯。

只是看着,像看一棵树,或者一片云。沈知秋立刻移开了视线,完成带路的任务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她以为这就结束了。

可没过多久,她感觉到有人靠近。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靠近,而是带着一种……迟疑。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在对方开口或者伸手时立刻躲开。

但预想中的询问或触碰都没有发生。

那个女孩只是绕到了她的左侧,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挨着她,但并没有贴得很近。

沈知秋的身体僵住了,下意识就想立刻起身离开。这里是她唯一安全的地方,不容侵犯。

就在这时,一句很轻很轻的话,像羽毛一样飘进她的耳朵里:

“可以陪我一会儿吗?”

声音没有起伏,甚至不像请求,更像是一句陈述。

沈知秋准备逃离的动作顿住了。她转过头,看向那个女孩。

女孩也正看着她。眼神还是那样平静,里面没有她熟悉的任何情绪,没有玲姐她们的恶意,没有阿姨们的担忧,也没有小文曾经的闪烁。

只是一片干净的、安静的湖泊,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有些怔忪的脸。

这个人,好像和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没有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反应,也没有想要给予什么。

她只是……想坐在这里。

沈知秋看不懂,但这种纯粹的、毫无攻击性的“存在”,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着旁边挪动了一点点,留下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距离。

算是默许。

然后,她们就那样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

沈知秋重新低下头,看着地面,但注意力却无法再完全集中在自己划出的线条上。

她能感觉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很轻,很平稳。

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衣服的味道,和福利院惯有的消毒水气味不同。

这种沉默并不难受。不像以前和玲姐她们对峙时的压抑,也不像和小文在一起时偶尔需要费力思考该说什么的紧张。

这种沉默是轻松的。仿佛她们共享着同一个不需要语言的空间。

过了很久,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叫走了女孩。

身边的温度离开了。沈知秋没有抬头,依旧看着地面,直到那阵干脆的脚步声彻底远去。

院子里恢复了原状。远处的嬉闹声,风吹树叶声,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沈知秋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划拉的痕迹,还有旁边那块草被压得有点趴下的地方。

她伸出脚尖,在那块不一样的草地上轻轻碾了碾,想把它们弄得和其他地方一样。但草茎软趴趴的,一时半会儿立不起来。

她有点烦。

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像平静的水面被丢进一颗小石子,波纹散开后,水面看起来还是平的,但水底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搅动了。

她抬起左手,摸了摸刚才那个人坐得离她最近的那边胳膊。没什么感觉,但又好像有点不一样。好像那里的空气,比另一边薄了一点点。

风一吹,那股淡淡的、干净的味道好像又飘过来一点。不是福利院肥皂的味道,也不是饭菜味,是一种晒过太阳的布和一点点外面世界的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又好像没了。

那个人。

她脑子里冒出这三个字。没有名字,没有样子,只有一个模糊的“那个人”的印象。

她为什么坐在这里?

沈知秋想不明白。她试图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缩回壳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左边那块空出来的地方,总好像在提醒她:刚才有个人在这里坐过。

她开始无意识地、更用力地抠自己的手指关节,直到那里泛起一点白印。这是她感到不安时的小动作。

远处传来阿姨喊吃饭的声音。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没有立刻走。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位置。

她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再来。

她没想过“期待”,因为“期待”后面总是跟着“落空”。

她只是觉得,今天下午,和以前的很多个下午,有点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像往常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默默地走向食堂。

只是走路的时候,她的左手,不自觉地微微缩着,好像还想留住那一点点陌生的、但不算讨厌的温度。

而她那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第一次,不是因为害怕或躲避,而是因为纯粹的困惑,微微闪烁了一下。

这一周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沈知秋依旧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把自己藏在角落。

只是偶尔,在极度安静的间隙,那个穿着干净裙子、眼神平静的女孩的影子会毫无预兆地闪现在脑海里,伴随着那句很轻的“可以陪我一会儿吗?”。

她立刻甩甩头,想把这点杂念驱逐出去。那是偶然,她对自己说。就像偶尔会飞进院子里的蝴蝶,停留片刻,总会飞走。

周六上午,阳光很好。

她蹲在老地方,捏着一片刚捡到的梧桐叶,对着光看里面纵横交错的脉络。这东西比枯树枝有趣一点。

直到那阵熟悉的、干脆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

她的背脊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捏着叶柄的手指微微用力。

她低着头,能感觉到那个人影停在了不远处,然后,像上次一样,在旁边坐了下来。

距离好像比上次远了一点点。

她真的又来了。

这个认知让沈知秋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

为什么?

那个人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摊在膝盖上。书的封面很素净,但沈知秋用余光瞥见,翻开的书页里有很鲜艳的颜色。

风依旧在吹,远处的吵闹声依旧模糊。但身边的“存在感”比上一次更清晰了。

她能闻到书上油墨的味道,混合着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她维持着看树叶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全部的感官却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左侧那一米开外的空间里。

那本书就放在那里,彩色的图画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诱惑。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沈知秋发现自己盯着同一根叶脉看了太久,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她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回到绝对安全的室内。可是……脚步像被钉住了。

她的头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朝左边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目光快速地掠过那摊开的书页——上面画着茂密的森林,还有一只躲在树后的小鹿,颜色真好看。

仅仅是一瞥,她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收回视线,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她把手里的梧桐叶捏得更紧了,几乎要把它揉碎。

那个人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依旧安静地看着书,虽然沈知秋感觉她好像很久都没翻页了。

沈知秋紧绷的身体,在长久的、无事的静默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悄悄竖着耳朵,捕捉着身边那人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当那个男人出来叫人的时候,沈知秋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她听到合上书的声音,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比上次要长。

她没有抬头。

脚步声再次远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慢慢地松开手,掌心那片梧桐叶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汁液染绿了她的指尖。

她看着旁边那块空出来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弄脏的手。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困惑。

好像……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极其微弱的……在意。

在意那本书后面还有什么图画。

在意那个安静的人,下个周六,还会不会来。

而那个穿着干净裙子的女孩,真的成了每周六都会出现的固定风景。

沈知秋不再像最初那样,在她靠近时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她依旧会在她坐下时,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那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警觉,而非真正的恐惧。

她开始习惯身边多出的这个沉默的、带着干净气息的存在。

女孩每次都会带点东西来。不是给她的,沈知秋很清楚。

那些东西只是被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那个人一样,只是“存在”在那里。

起初,沈知秋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盯着地面,或者自己手里随便什么东西,仿佛对那些色彩鲜艳的图画书、那些排列整齐的彩色铅笔毫无兴趣。但她的余光不受控制。

那本画着各种虫子的书,里面有一种甲虫,翅膀闪着一种奇异的、像油渍一样的光。

真奇怪。

她的手指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微微动了一下,几乎想碰一碰书页上那个光滑的平面,感受一下是否真的有那种光泽。

在理智回笼的瞬间,她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心跳有些快。

还有那些彩色铅笔。颜色真多,有一种很柔和的粉,还有一种像雨后天空的蓝。

她看到女孩拿出一个本子,用铅笔画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让她有点……痒痒的。她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仿着那种划动的节奏。

她依旧不说话,不主动靠近,更不会去触碰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是她的底线,是她保护自己的堡垒。

但堡垒内部,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发现自己开始留意周六的到来。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她会比平时更早地醒来,心里有种模糊的、说不清的……等待。

她会下意识地挑选一个角落里的位置,一个既能被槐树阴影笼罩,又恰好能留出旁边一小块空地的地方。

她不需要思考该说什么,不需要担心做错什么,只需要维持着自己的姿势,感受着身边另一个生命的平静存在。

有时,她会偷偷地用比之前更久一点的时间,去观察女孩放在地上的东西。

有时,她甚至会冒险,在女孩低头专注看书或画画时,飞快地抬眼看一眼她的侧脸。

女孩的表情总是很平静,嘴角有时会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是谁?她为什么每周都来?她为什么不说话?

这些问题偶尔会冒出来,但没有答案。

沈知秋也不再执着于寻找答案。名字在此刻显得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这个周六的午后,这片树荫下,这种安静的、不被干扰的陪伴。

她像一棵长期缺水的植物,原本已经习惯了干涸,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依赖起这每周一次、细微如朝露的滋润。

她没有主动伸手去接,只是微微张开了蜷缩的叶片,任由那点湿润悄然落下。

【小剧场】

深夜便利店,沈知秋在冷藏柜前犹豫不决。

一盒草莓牛奶被轻轻放进她的购物篮。

她回头,看见林清阮,穿着便装,眼底有浅浅的疲惫,却柔化了平日的清冷。

“这个口味,”林清阮声音轻轻的,“你会喜欢。”

沈知秋拿起牛奶,指尖碰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两人都微微一怔。

“怎么知道我会喜欢?”沈知秋笑问,眼波流转。

林清阮耳根微热,别开脸:“……猜的。”

(后来沈知秋发现,林清阮公寓的垃圾桶里,有好几个同品牌草莓牛奶的空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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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每周六无声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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