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的影子被午后的太阳拉得长长的,落在福利院的水泥地上,成了模糊的灰色。
沈知秋就坐在树影的边上,一小片光斑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暖洋洋的。
她那时候四岁,或者五岁,时间的刻度在孩子的感知里是模糊的。她只知道,阿姨早上给她扎的小辫儿有点松了,风一吹,碎发就痒痒地搔着脖颈。可她顾不上,全部心神都在膝头那张彩色的糖纸上。
那不是普通的糖纸,是来看望的叔叔偷偷塞给她的,比院里分的糖果包装要亮得多,像裹了一层彩虹。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铺平,指尖一点点碾过上面的褶皱,想把它变成一片光滑的、会反光的宝贝。
“秋秋,”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知秋抬起头,看见小文蹲在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手里的糖纸。小文比她壮实一点,头发黄黄的,是这里少数会主动拉她一起玩捉迷藏的人。
“你看,”沈知秋把糖纸举起来,对着光,彩色的光晕立刻跳跃在她和小文的脸上,“像不像蝴蝶的翅膀?”
小文用力点头,伸出手想摸,又缩回去,只在裤子上蹭了蹭。
沈知秋看见了,弯起眼睛笑了,那笑容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脸上漾开柔和的波纹。她把糖纸轻轻放在小文的手心:“给你玩一会儿。”
她的声音是清亮的,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里面没有任何不舍或炫耀,只有纯粹的分享带来的快乐。
这就是那时的沈知秋。她的眼睛黑得纯粹,看人时没有任何防备,笑起来,那光亮几乎能驱散周遭所有的灰暗。
阿姨们总爱摩挲她鸦黑柔软的头发,叹着气说:“我们秋秋啊,长得太俊了,像年画上的娃娃。” 她不太懂“俊”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是喜欢,便回以一个更灿烂的笑。
她身上有种天然的灵巧。手工课上,阿姨教的纸青蛙,别的孩子折得歪歪扭扭,她的却能稳稳地跳出去老远。
她会把折得最饱满的纸星星,趁人不注意,塞到小文的枕头底下。
她也爱笑,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好处,可能只是因为今天太阳很好,或者饭菜里多了一小块她喜欢的火腿。
那笑声不响亮,却清脆干净,能轻易地钻进人的心里去。
她信任这个世界,规则简单得像阿姨讲的童话——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好东西,要和朋友一起分享。
不远处,几个稍大点的女孩在跳皮筋,目光偶尔扫过树影下这对分享着彩虹糖纸的伙伴。
其中一个高个女孩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但足够顺风飘过来一点:
“瞧她那样子,好像有什么了不起。”
沈知秋隐约听到了,抬起头,却见那几个女孩已经转开了视线,继续唱着跳皮筋的歌谣。
她没在意,又低下头,和小文头碰着头,研究怎么用糖纸折出一个小船。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茸茸的金边。她专注地看着小文笨拙的动作,耐心地纠正着:“这里,要这样翻过来……”
她还不知道,有些恶意,并不需要具体的理由。
仅仅是她的存在——她过于出众的容貌,她不经意间展露的灵巧,甚至她这毫无阴霾的、温柔对待世界的态度本身,就足以成为一种原罪,刺伤某些在灰暗中浸泡太久的心。
那阵风来得有些突然,卷起地上的尘土。小文刚按照沈知秋教的方法,把糖纸小船的一个角折好,还没来得及欣喜,那只小船就被风从她手心掀走,轻飘飘地滚落到了不远处那群跳皮筋的女孩脚边。
歌声和跳跃停了下来。
高个女孩,大家都叫她玲姐,用脚尖碰了碰那只彩色的、皱巴巴的小船,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好奇和鄙夷的神情。“什么破烂玩意儿。”她嘟囔了一句。
沈知秋已经站了起来,她看着地上的小船,又看看玲姐,脸上没有害怕,只有一点自己的东西被侵犯了的轻微不满,以及一丝希望拿回属于自己物品的坚持。
她走过去,弯下腰,伸手去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糖纸船的时候,一只脚更快地踩了上去,不算重,却足以将那只脆弱的小船碾进尘土里。
沈知秋的手指僵在半空。
玲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表情。“哟,这不是我们的小美人吗?怎么,你的宝贝掉地上了?”
旁边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立刻附和:“就是,玲姐,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像我们踩了她的金子似的。”
沈知秋慢慢直起身,黑琉璃似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她不太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敌意。
“那是我的。”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带着孩子特有的、对“所有权”的认真。
“你的?”玲姐嗤笑一声,脚尖又碾了一下,“写你名字了?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周围响起几声哄笑。小文站在槐树影子的边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憋得通红,没敢过来。
沈知秋抿紧了嘴唇。她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些大女孩看她眼神不太一样,但这样直接的、带着恶意的针对,还是头一回。
她没有哭,也没有争辩,只是执拗地看着玲姐脚下那团已经脏污的彩色。
“看什么看?”玲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拔高了些,“整天装得乖乖巧巧的,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点,想在阿姨面前卖乖吗?就你会折这些没用的玩意儿是吧?教别人显摆你手巧?
旁边的羊角辫立刻帮腔:“就是!折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烂在这里!”
沈知秋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不明白,为什么分享快乐会变成“显摆”,为什么精心折好的小船会变成“没用的玩意儿”。
她只是把自己觉得最漂亮的糖纸折成小船,想和小文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眼眶猛地涌上一股酸涩,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
原来美好的东西,是会被这样随意踩碎的
她不再看那只被踩烂的船,也不再看玲姐,转身默默地走回槐树下,重新坐下,把自己蜷缩起来,目光落在自己旧旧的鞋尖上。
玲姐似乎觉得无趣了,哼了一声,带着那群女孩又继续跳起了皮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小文,怯生生地蹭过来,把手心里攥得汗湿的、另一张属于自己的普通糖纸,递到沈知秋面前,小声说:“秋秋,我的……给你。”
沈知秋没有抬头,也没有去接。
风依旧吹着,槐树叶沙沙作响,但落在她身上的那片光斑,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暖了。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东西。
她还不懂那叫“隔阂”或者“恶意”,她只是觉得,胸口那里,闷闷的,有点疼。
分享带来的快乐,像那只彩色的糖纸船一样,被轻易地踩碎了。
她那映着阳光的浅滩,被投下了第一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那件事之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沈知秋还是那个沈知秋,她依旧会把手工作业做得一丝不苟,依旧会在阿姨点名时轻声答“到”,依旧会在天气好时,坐在槐树下那片光斑里。
起初是细微的。排队打饭时,原本站在她前面的女孩会突然捂着鼻子说“好像有味儿”,然后拉着同伴挤到她前面去。
她睡在靠窗的位置,有时半夜会被突然关窗的“哐当”声惊醒,伴随着压低的笑声。
她放在床下的旧布鞋,鞋带总会莫名其妙地被打上死结。
这些小小的恶意,像细密的针,不致命,却无处不在。
沈知秋大多沉默以对,她只是更仔细地看管好自己的东西,更早或更晚地去洗漱,尽量避开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机会。
她那双爱笑的眼睛里的光亮,像被云层遮住的星星,黯淡了几分。
直到那天下午的手工课。
阿姨教大家用废弃的纽扣和线绳做装饰画。沈知秋分到的材料里,有几颗罕见的、带着虹彩的贝母纽扣。
她很喜欢,小心地在自己那块硬纸板上比划着,想拼出一只蝴蝶的形状。她的手指灵活,穿针引线,贝母纽扣在纸上渐渐有了翅膀的轮廓,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哇,秋秋做得真好看!”旁边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忍不住惊叹。
这一声,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玲姐就坐在斜对面,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知秋手下那幅几乎完成的、闪着光的蝴蝶纽扣画上,眼神沉了沉。
她把自己那幅歪歪扭扭、纽扣粘得乱七八糟的画往前一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好看有什么用?手巧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要,这些东西给她,真是白瞎了。”
沈知秋穿针的手顿住了,指尖捏着的那根细针,变得像有千斤重。
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玲姐旁边那个羊角辫立刻接话,声音尖细:“就是!玲姐说得对!她不就是会拍马屁吗?哄得阿姨把好东西都给她!”
“看她那副清高的样子,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
议论声像蚊蚋一样嗡嗡响起,并不激烈,却带着冰冷的毒刺,从四面八方钻进沈知秋的耳朵里。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那只原本要固定最后一片“翅膀”的贝母纽扣,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玲姐的脚边。
玲姐弯腰捡起那颗纽扣,在手里掂了掂,看着沈知秋僵硬的背影。
“哟,掉了?不要了?”
沈知秋的脊背挺得笔直。
终于,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然后把那幅几乎完成的、流光溢彩的纽扣蝴蝶画,轻轻地反面朝上扣在了桌子上。
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整个手工教室彻底安静下来。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教室角落,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动作很慢,背影单薄而倔强,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掉所有伤人的声音。
从那一天起,福利院里那个曾经会发出清脆笑声、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的沈知秋,仿佛真的随着那只被扣下的蝴蝶,一起被封印了起来。
她不再主动展示任何“灵巧”,手工课交上去的东西变得平庸。
她不再轻易微笑,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地面。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避镜子和任何能映出倒影的东西。
阳光依旧会落下,槐树的影子依旧每天移动。
只是那个坐在光影里的孩子,把自己藏进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她开始明白,在这里,“不同”本身就是一种罪。而她的善良与温柔,成了最容易被攻击的软肋。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寒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福利院的暖气不足,孩子们大多挤在活动室里,靠着彼此的身体取暖。
气氛有些特别,因为第二天,将有一对看起来条件很好的夫妇要来参观,据说,是想领养一个女孩。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微妙的、压抑的兴奋与紧张。每个适龄的女孩都在暗自期待,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沈知秋蜷在靠窗的旧沙发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摇晃。
她心里也有一丝极淡的希冀,像风里残存的最后一片叶子,摇摇欲坠。
她也想有一个家,有会固定叫她“秋秋”的爸爸妈妈。
小文挨着她坐着,手脚冰凉,不停地搓着。她比沈知秋更紧张,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又飞快地收回来。
“秋秋,”小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安的颤抖,“你说……他们会选谁?”
沈知秋转过头,看到小文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她把自己怀里一个有些旧却还算暖和的热水袋默默塞到小文手里,轻声说:
“不知道。”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试图安抚朋友的善意。
小文紧紧抱住热水袋,像是抱住一根浮木。“我希望是我们俩中的一个,”她喃喃道,眼神却有些闪烁,“反正……反正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谁被选上都好,对不对?”
沈知秋看着她,点了点头,嘴角努力想弯起一个让她安心的弧度,但最终只是牵动了一下。
她心里那片冰冷的湖,似乎因为这句“最好的朋友”,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流。
然而,第二天下午,参观结束后,风暴来临了。
那对夫妇最终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只是温和地表示需要再考虑。
玲姐显然心情极差。她和她的小团体围在活动室的角落,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房间里每一个可能的“竞争者”。
最后,定格在了依旧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沈知秋和小文身上。
玲姐走了过来,双手抱在胸前,视线先在沈知秋脸上停留片刻,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厌恶,然后,转向了脸色煞白的小文。
“小文,”玲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昨天是不是帮王阿姨洗了被子?我好像看到……某位‘小公主’的被子,特别干净呢。”
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沈知秋昨天根本没有洗过被子。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文身上。沈知秋也看向她,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她以为小文会立刻摇头否认。
小文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绞着衣角,骨节发白。她不敢看沈知秋,目光躲闪着,在玲姐逼视和周围好奇的注视下,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我……我……”她的声音像卡在喉咙里。
玲姐往前逼近一步,带着威胁的意味:“说实话哦,小文。我们可是都看见了。是不是有人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偷懒耍滑,把活儿都推给你了?”
这是一个选择题。是坚持事实,保护她口中“最好的朋友”,然后承受玲姐团体后续无尽的孤立和刁难?还是……顺势而下,加入更“强大”的一方,以求自保?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沈知秋看着小文剧烈挣扎的侧脸,看着她逐渐失去血色的嘴唇,心里那片刚刚泛起的暖流,一点点冻结。
终于,小文猛地抬起头,却不是看向玲姐,而是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歉意瞥了沈知秋一眼,然后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对着玲姐,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是……是她让我帮她的。” 声音细若蚊蚋,却像惊雷一样在沈知秋耳边炸开。
“她说她手冷……”小文补充道,试图让这个谎言听起来更合理,却只让它显得更加苍白和残忍。
玲姐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满意地拍了拍小文的肩膀,仿佛在嘉奖一个终于认清形势的部下。
周围响起几声意味不明的唏嘘和低笑。
沈知秋没有动。
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小文,看着那个昨天还和她分享同一杯热水、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的小文。
她看着小文在说出那句话后,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以及那下意识躲闪的、充满愧疚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泪水。
沈知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僵了四肢百骸。
她一直知道玲姐她们的恶意,那是来自外部的风雨。她筑起心墙,试图抵挡。
可她从未想过,这风雨会从她唯一信任的、向她敞开过的那扇窗户里,倒灌进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她没有再看小文一眼,也没有看玲姐和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活动室。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冰雪彻底覆盖、再也发不出任何芽来的植物。
从那一刻起,福利院里那个会对人露出温柔笑意、眼中尚有星光的沈知秋,彻底死去了。
阳光再也照不进她的眼底,因为她自己,亲手关上了那扇窗。
【小剧场】
食堂,沈知秋看着林清阮把自己那碗豆浆里的白糖搅拌均匀,然后推到她面前。
“林教官,”沈知秋托着腮,“你怎么知道我刚好今天想吃甜一点?”
林清阮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含糊道:“……看你昨天很累。”
“哦——”沈知秋拉长声音,凑近一点,小声说,“那你知道我现在还想吃什么吗?”
林清阮抬头,对上她狡黠的目光,心跳漏了一拍。
“想吃什么?”
“想吃……林教官亲手做的板栗酥了。”
林清阮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认命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好。周末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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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无端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