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为什么还没来?

等待的时间好像突然变得黏稠而缓慢。

沈知秋依旧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待在角落。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怀里那只米黄色的小羊玩偶成了她沉默世界里最喧闹的存在。

她几乎时时刻刻都抱着它,或者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星期一,她抱着小羊坐在老地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它背上的绒毛。阳光的位置和上周六差不多,可身边空荡荡的。

她低下头,用只有小羊能听到的音量,含糊地练习着那个词:“下……下周六……” 声音干巴巴的,不如那天说出口时清晰。

她有点懊恼地抿住嘴。

星期二,阿姨分发水果时叫了另一个小女孩“秋秋”。沈知秋正摸着小羊的耳朵,闻言动作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那个每周都来的人,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当然,那个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们之间,除了那些故事和糖果,除了这只小羊,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称呼都没有。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

星期三夜里,她抱着小羊躺在床上,窗外的路灯光冷冷地照进来。

她想起那个人说的萤火虫,“因为它们的光,是为了找到彼此”。

名字,是不是也像一种光?有了名字,是不是就能在很多人里,准确地找到那一个?

她把这个想法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温暖的秘密。

星期四,她在院子里看到两只麻雀在打架,叽叽喳喳的。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对身边说一句“看,它们吵架了”。

身边只有空气。她愣在那里,抱着小羊的手臂紧了紧。

原来,她已经开始习惯,把心里那些细小的念头,变成声音,说给那个人听了吗?

星期五,一种清晰的、带着焦灼的期待感,像慢慢烧开的水,在她心底咕嘟咕嘟地冒泡。

她反复回想着那个人点头说“会来的”时的样子。

是真的吗?会不会是骗她的?像以前小文那样?这个念头让她害怕地缩了缩。

但怀里小羊柔软的触感,又奇异地安抚了她。

小羊是真的,那个人给的糖和故事也是真的。

她开始更努力地“练习”。

她对着小羊黑色的玻璃眼珠,小声地、一遍遍地重复:

“我……叫沈知秋。”

“你……叫什么?”

有时候,她会把顺序调换过来:

“你……叫什么?”

“我……叫沈知秋。”

句子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里艰难碾出来的。她会因为一个音发得不够清楚而皱起眉头,然后更加小声地再试一次。

这是她给自己布置的一个重要的、秘密的任务。

她甚至想象了一下说出这句话的场景。是在放下糖果的时候?还是在讲故事之前?或者……在离开的时候?每一种设想都让她心跳加速。

她怕自己临阵退缩,怕声音太小对方听不见,怕……怕那个人其实并不在乎她叫什么。

但那种想要知道对方名字的渴望,想要让对方也知道自己名字的冲动,像一颗顽强的小芽,顶开了所有犹豫的碎石。

她决定了,下周六,一定要问。

她要告诉那个人,自己是“沈知秋”。

她也想知道,那个带来光、故事和柔软小羊的人,到底叫什么。

星期六,天还没完全亮透,沈知秋就醒了。

怀里的小羊被她搂得紧紧的,绒毛都被手心的汗濡湿了一小块。

她第一次没有赖床,几乎是立刻就爬了起来。

她把自己那件洗得最干净、颜色褪得最均匀的旧裙子拿出来,笨拙地套上。

头发有点乱,她用手指沾了点水,学着阿姨的样子,想把翘起来的发丝压平,却弄得更加毛躁。

她对着窗户玻璃上模糊的影子看了看,觉得不够好,又用手掌使劲擦了擦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

然后,她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从自己枕头底下那个最秘密的角落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朵被仔细压平的紫色野花,花瓣薄如蝉翼,还带着一点极淡的、干枯后的颜色。

这是她前几天在院子最偏僻的墙角发现的,唯一一朵看起来还算完整漂亮的小花。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夹在旧书本里压平,准备当作“回礼”。

她把压平的野花紧紧攥在手心,抱着小羊,早早地就坐到了那个属于她们的角落。

阳光一点点挪过来,照亮了地面。她坐得笔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院门的方向。

每一次脚步声响起,她的心脏都会像被捏了一下,迅速抬头望去,发现是别人后,又默默低下头,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小羊。

时间过得特别慢。

以前那个人来的时间,大概是在阳光晒到第三块地砖的时候。

今天,阳光慢慢爬过了第三块地砖,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

她心想: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路上遇到那只黑尾巴的白猫了?还是爸爸的车子慢了?

阳光越来越烈,晒得她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她挪动了一下发麻的腿,依旧固执地坐在原地,目光牢牢锁着院门。手心里的那朵小野花,被她攥得有些发热了。

中午吃饭的铃声响,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阿姨过来喊她,她只是摇摇头,依旧抱着小羊坐着。阿姨叹了口气,没再勉强。

下午,阳光开始偏西。地上的光斑拉长了形状。院子里其他孩子的玩闹声渐渐散去。

她开始有点坐不住了。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心里那个原本被“会来的”填得满满的地方,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

不安像小小的虫子,从裂缝里一点点钻出来。

她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也许……今天是下午晚一点才来?或者,家里有很重要的事,要晚上才能出来?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布,缓缓笼罩下来。

院子里的路灯“啪”地亮了,发出那种她曾经觉得冰冷、现在却只能依靠它的光。

院长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沈知秋,回来了,该睡觉了!”

她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被惊醒。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差点摔倒。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那朵准备送出去的紫色小野花,因为攥得太久太久,花瓣边缘已经有些破损,蔫蔫地贴在她的掌心。

怀里的小羊,似乎也没有刚抱出来时那么温暖柔软了。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宿舍,每走几步,就忍不住看向那扇紧闭的、沉默的院门。

也许……不是今天。

也许,是明天?

对,可能是记错日子了。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来的。

她这样想着,把怀里的小羊又用力搂紧了些,仿佛能从这柔软的触感里,汲取到一点点支撑她等到“明天”的力量。

第二天,星期日。

天刚蒙蒙亮,沈知秋就抱着她的小羊,再次坐到了那个角落。昨天坐得太久,腿还有些酸麻,但她不在乎。

晨露打湿了她的裙摆,有点凉,她只是把怀里的小羊抱得更紧,仿佛能从这唯一的、真实的馈赠里汲取到对抗清晨寒意的温暖。

手心里,是那朵已经彻底蔫掉、颜色黯淡的紫色小野花,她依旧没有扔掉。

院门每一次被推开,她的脊背都会瞬间挺直,目光像被线牵引着,牢牢锁住门口。

每一次确认不是那个人后,她眼中闪烁的光芒会黯淡一分,但那份固执的期待,却从未真正熄灭。

“她一定会来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她说过会来的。

她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会骗她,会嘲笑她,会轻易地抛弃承诺。

但那个人不会。那个人带来的糖果是真实的甜,故事是真实的有趣,小羊是真实的柔软。

那么,那句“会来的”,也一定是真实的。

星期一。

她依旧早早地出现在老地方。其他孩子经过时,投来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甚至有人低声议论:“她还在等那个姐姐啊?”“那个姐姐不会来了吧?”

这些话像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但她用力摇头,把那些声音甩开。她低头看着怀里小羊黑色的玻璃眼珠,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她们不懂。”她在心里对小羊说,“你懂的,对不对?她和他们不一样。”

阳光依旧升起又落下,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期待像被反复拉扯的皮筋,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弹性,但那份源于“坚信”的韧劲,却支撑着她没有断裂。

星期二,星期三……

等待成了她生活中一个固定的、沉默的仪式。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时刻紧绷着张望,而是抱着小羊,安静地蜷缩在那里,目光时而落在院门,时而落在空无一人的身旁。

她在脑海里反复重温那些周六的午后——那个人平静的语调,那些新奇的故事,指尖短暂的温暖,还有最后那个用力点头说“会来的”瞬间。

这些记忆的碎片,成了她对抗时间流逝和外界质疑的唯一武器。

她开始给怀里的小羊讲故事,用那个人讲述时那种平淡的、安静的语调,复述着她还记得的关于发光鱼、永不落地的鸟和蒲公英种子的故事。声音很轻,几乎只有她自己和小羊能听见。

“它们……不会迷路吗?”她模仿着自己当时提问的语气,然后停顿一下,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怀里的小羊安静地看着她。

她在用这种方式,维系着那个即将被漫长等待磨损的“约定”。

院长和阿姨们来看过她几次,试图劝她回屋里,或者去和其他孩子玩。

她只是固执地摇头,抱着小羊的手臂收得更紧,用沉默的背影拒绝所有的劝慰。

她不相信那些人说的话。

她只相信那个人亲口说出的“会来的”。

只要还没亲耳听到那个人说“不来了”,她就愿意等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但沈知秋心里那点由林清阮亲手点燃的、名为“信任”的微弱火苗,却在这近乎偏执的等待中,没有被彻底吹灭。

它摇曳着,挣扎着,支撑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抱着小羊的瘦小身影,日复一日地,望向那扇始终沉默的院门。

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就会等下去。

那群孩子又来了,像每天准时响起的、令人厌烦的噪音。

“沈知秋,你还在等她啊?”为首那个稍大的男孩嗓门总是格外刺耳,他带着他那小团体,围住了蜷缩在台阶上的沈知秋。

沈知秋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自己旧旧的鞋尖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米黄色的小羊。

台阶冰凉,但这里是那个人坐过的地方,挨着这里,好像就能感觉到一点点残留的暖意。

“别等了,她不会来了,她不要你了!”男孩的声音带着刻意夸张的嘲弄,引来身后一阵附和的笑声。

沈知秋的指尖在小羊柔软的绒毛里蜷缩了一下,但她的背脊依旧挺直,没有任何反应。

她像一块被海浪反复拍打的礁石,用沉默抵御着一切。

她早就明白,哭泣、质问或者反抗,只会让这些声音更兴奋,持续得更久。

沉默,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武器。

那男孩见她毫无反应,觉得失了面子,几步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挑衅的意味,一下一下地戳着沈知秋单薄的肩膀,每戳一下,就吐出一个字:

“她、抛、弃、你、了、你、还、不、明、白、吗?”

力道不重,但那种被侵犯的感觉让沈知秋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动,不要理会。

怀里的小羊被她勒得几乎变了形。

男孩戳了几下,见她依旧像尊石像,自觉无趣,悻悻地收了手,撇撇嘴,带着他那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然而,这仅仅是当天的第一次。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他们路过,或者闲得发慌,就会聚拢过来,重复着类似的话,像一群围着枯木啄食的乌鸦。

“她为什么不来呢?因为她讨厌你啊!”

“笨蛋,还在做白日梦!”

“哈哈哈,没人要的家伙,连那个姐姐也不要你!”

这些话像冰冷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她身上。起初,心口会闷闷地疼,后来,好像也麻木了。

她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小羊,把脸埋进那柔软的、带着阳光和那个人气息的绒毛里。

他们不懂。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那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给的糖是甜的,故事是真的,小羊是软的。

那个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笑,没有厌恶。那个人点头说“会来的”时候,眼神很认真。

他们越是这样说,她心里那个想要亲口问个明白的念头就越发坚定。

她要等她来。

她要亲口问她:“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

她要亲耳听她说——无论是“对不起,我以后不来了”,还是“我有事耽搁了”。

只有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的答案,她才信。

别人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要信。

夕阳又一次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依旧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怀抱着她唯一的盟友——那只沉默的小羊,固执地望着院门的方向。

每一天的等待,都是一场孤独的战争。对抗着时间的流逝,对抗着环境的恶意,也对抗着自己内心偶尔冒出的、细微的动摇。但她从未真正放弃。

因为她坚信,那个带来光和温暖的人,和这院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一样的。

这份坚信,是她全部的力量来源。

日子在等待中失去了具体的形状,周一、周二……不再有意义。

对沈知秋而言,时间只分为“等待的那一天”和“等待下一天的日子”。

她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依靠着记忆中那点稀薄的阳光和雨露,固执地维持着生机。

台阶被她坐得光滑,怀里的小羊玩偶也因为日复一日的搂抱和抚摸,绒毛不再像最初那样蓬松,颜色也染上了一点灰扑扑的痕迹,但它依旧是沈知秋最珍贵的宝贝,是她与那个“不一样”的人之间,唯一的、坚实的联系。

那群孩子的嘲弄依旧每天上演,像背景噪音一样,她已经学会自动过滤。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扇院门上,以及心里那个不断重复的问题:“为什么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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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月光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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