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父亲林晏辞的车停在一处安静的院落外。林清阮跟着父亲下车,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有些陈旧的建筑和略显空旷的院子。
父亲说是来办公事,顺带让她出来走走,她对此没有太多期待,只是习惯性地跟随。
院子里,远处有一群孩子在嬉闹,笑声隔着距离传来,有些模糊。她的视线掠过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停留,最终,落在了院子最角落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女孩。
她蹲在地上,背对着喧嚣,专注地摆弄着几根枯树枝,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安静的石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周围投下斑驳的光点,却仿佛照不进她独自圈出的那一小片世界。
林清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父亲也看到了那个女孩,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用他惯常对待孩子的、温和的语气询问着什么。林清阮没有跟得太近,她停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
那个女孩抬起头,目光掠过父亲,然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奇,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移开。女孩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着屋内走去。
父亲示意她跟上。林清阮跟在女孩瘦小的背影后,保持着距离。
女孩走得很快,脚步轻盈,将他们带到一扇门前,便像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回到了那个角落,重新蹲下,捡起了她的树枝。
整个过程,她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父亲进去和里面的人谈话了。林清阮站在走廊里,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远处的欢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走廊过分安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飘向了那个角落。
那个女孩还在那里,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种非常细微的、类似共鸣的情绪,在林清阮平静的心湖里轻轻拨动了一下。
不是同情,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辨认。她看着那个女孩,就像看着一面模糊的镜子,照出了某种她自己也熟悉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
她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思考,脚步已经下意识地移动,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她在女孩面前停了一下,女孩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地面,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几根树枝。
林清阮没有出声,她只是默默地绕到女孩的左侧,然后,学着女孩的样子,不太熟练地、轻轻地,挨着女孩坐了下来。
她能立刻感觉到身边的小身体瞬间僵硬了,甚至做出了要立刻起身逃离的姿态。
就在那一刻,一句非常轻、几乎像叹息一样的话,不受控制地从林清阮唇边溜了出来:
“可以陪我一会儿吗?”
说完,她自己都微微怔住。她很少主动向陌生人提出请求。
女孩起身的动作停住了。她转过头,看向林清阮。
这一次,林清阮真正看清了她的脸。很白,鼻子和嘴巴都小小的,那双刚才看起来空茫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
里面没有害怕,没有厌恶,只是一种安静的、带着些许困惑的打量。
林清阮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能感觉到,女孩似乎也从她眼里读到了什么——不是怜悯,不是施舍,只是一种单纯的、想要靠近一点的意愿。
女孩最终没有离开。她只是默默地、朝着旁边挪动了一点点,留下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距离。
足够了。
林清阮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开口。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女孩身边,学着女孩的样子,看着前方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空地,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感受着时间缓慢流淌。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体验。她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这种并肩而坐的沉默,却不让人觉得尴尬或难熬。相反,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身边这个女孩,她的沉默是真实的,她的疏离是自然的,不带有任何算计和伪装。待在她身边,林清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层用来伪装的、无形的外壳,似乎可以暂时卸下一点点,不需要费力去维持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她离开。
林清阮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她低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原地的女孩,女孩没有看她,依旧看着地面,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安静。
她跟着父亲走向院门,在上车前,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小小的身影还蹲在角落里,远远地,像一个定格的点。
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后退。林清阮靠在车窗上,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从福利院回家的路上,林清阮比平时更加沉默。父亲林晏辞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公务思绪中,并未过多留意女儿的异常。
车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车窗外是不断向后飞逝的街景。
但林清阮的脑海里,看到的却不是这些。
她看到的是那个角落,斑驳的树影,还有那个蹲在地上、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透明墙壁的女孩。
她在心里勾勒着那个模糊的轮廓——瘦小的背影,低头时露出的纤细脖颈,还有最后转过头来时,那双清澈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这影像莫名清晰。
回到家,母亲照例关切地询问她下午去了哪里,感觉如何。
她用了最惯常的回答:“跟爸爸出去了,还好。” 语气和表情都控制得无懈可击。
她甚至主动拿出了作业本,坐在书桌前,摆出了学习的姿态。
然而,笔尖在纸上停留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个安静的、挨着她坐下时能感觉到细微体温的身影,总是不期然地闯入她的思绪。
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
这种不受控制地回想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人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
这违背了她为自己设定的、保持内心秩序和冷静的原则。
她试图用理性去分析:那只是一个陌生的、有点奇怪的女孩而已,她们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为什么那个下午的沉默,会比学校里那些喧闹的课间,更让她感到……安心?
晚饭时,她听着父母谈论着工作、家族里的一些琐事,偶尔应和一声,心思却飘忽着。
她想起那个女孩抬头看她时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她所熟悉的讨好、试探或伪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安静。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学校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正常。她听课,写作业,回答问题时声音清晰平静。
当许薇又一次试图递给她一块漂亮的贴纸时,她依然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接过,道谢,然后放在一边,动作流畅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她看到许薇眼中闪过失落,甚至是一丝委屈,但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只是,在那些独处的间隙——比如课间望向窗外时,比如练琴的短暂休息时,那个福利院角落的画面就会悄然浮现。
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象,如果下次再去,那个女孩还会在那里吗?她还会那样安静地玩树枝吗?如果自己再次坐在她身边,她还会允许吗?
这些念头像偷偷钻出土壤的细小嫩芽,她意识到一次,就下意识地用理性将其按压下去一次。
她告诉自己,这没有意义,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脆弱而不可靠,投入期待只会重蹈覆辙。
可是,那个角落里的女孩的身影,一旦落入了她荒芜已久的心田,似乎就在她无法完全掌控的深处,固执地留存下来。
周五的晚上,父亲在饭桌上随口提到下周可能还要去一趟福利院处理后续事宜。林清阮正用勺子舀着汤,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汤勺边缘轻轻碰在碗壁上,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叮”。
她立刻稳住了手,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急切地追问“什么时候去”或者“带我一起去”,只是用和平常一样平稳的语调,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雀跃了一下,随即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她快速地在心里盘算着:如果父亲再去,她该用什么理由自然地跟随?是表现出对那里“好奇”?还是像上次一样,以“出去透透气”为借口?她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想,下次去,要不要带上点什么?一本书?或者一块看起来不那么刻意、可以分享的糖果?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立刻否决了。太明显了,也太危险了。
示好,往往是一切麻烦的开始。
当周六早晨父亲果然再次提起要去福利院时,她正小口喝着牛奶,闻言只是轻轻放下杯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才抬头看向父亲,语气尽量保持平常:
“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在家里有点闷。”
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合情合理、且不会暴露任何特殊关注的理由。
林晏辞有些意外,但看着女儿平静的脸,还是点了点头:“好,不过爸爸可能要忙一阵,你得自己待会儿。”
“没关系。”林清阮垂下眼睫,掩去一丝得逞的微光。
车子再次停在那座安静的院落外。林清阮跟着父亲下车,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熟悉的角落。
她还在。
依旧是那个姿势,蹲在地上,只是今天手里捏着一片梧桐叶,正对着阳光,细细看着叶脉的纹路。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浅浅的棕色,侧脸看起来比上次更清晰了些。
林清阮的心轻轻落了下来,随即又为自己这莫名的安心感到一丝懊恼。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跟着父亲走进建筑内部。
父亲去谈话了。林清阮站在走廊里,这一次,她没有太多犹豫。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一个重要的约,径直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她没有直接坐到女孩身边,而是在距离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然后学着上次的样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封面素雅的课外书,摊在膝上,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她能感觉到,在她坐下的瞬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像上次那样做出立刻要逃离的姿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分钟。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嬉闹。
林清阮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动静。女孩依旧看着她的树叶,仿佛身边多出来的这个人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但这种“无视”并不让人难受,反而有种奇怪的自在。
过了一会儿,林清阮状似无意地将手中的书,往两人的中间地带,轻轻挪动了一点点。书页上是色彩斑斓的插图,讲述着森林里的故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女孩,只是维持着看书的姿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林清阮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在沉默中结束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个一直低垂着的小脑袋,极其缓慢地、朝她这边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女孩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本摊开的、有着漂亮插图的书页上。
只有一瞬。
很快,她又转了回去,继续摆弄手里的树叶,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
但林清阮的心跳,却因为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一瞥,而悄悄加速了。
她没有得寸进尺,没有试图搭话,也没有把书推得更近。她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嘴角却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扬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这个下午,她们依旧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但当父亲出来唤她离开时,林清阮合上书,站起身,她第一次主动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女孩的发顶,停留了大约两秒钟。
女孩没有抬头。
林清阮转身跟上父亲,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她开始觉得,也许下次,她可以带一本图画更多、字更少的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