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探香闺

沈父寿宴上的那场“惊雷”,其涟漪远比一场真正的火灾扩散得更快、更远。那不仅仅是一场物质的损失,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波纹层层扩散,搅动了江南世家大族间微妙的平衡。

不过一夜之间,“沈家娇女一语成谶,张家新铺灰飞烟灭”的传闻,便如同长了翅膀般,伴随着清晨的露水与商队的马蹄,飞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人们交头接耳,添油加醋,衍生出无数个版本。有人说沈家小姐得了仙人指点,开了天眼,能窥见凡人不可知的福祸;有人说她本就是星宿下凡,尘缘未了,故有预知之能;更有人信誓旦旦,将前几日她落水之事也联系起来,称她是大难不死,通了幽冥,故而能言凶吉。

流言纷纷扬扬,将沈清辞裹挟到了一个奇异而孤立的位置。以往那些或怜悯、或轻视、或带着算计的目光,逐渐被敬畏、好奇、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所取代。她仿佛一夜之间,从沈家后宅一个无足轻重的漂亮摆设,变成了一个笼罩着神秘光环、令人不敢轻易揣度的存在。

沈府之内,气氛更是微妙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下人们路过她的院门时,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放缓,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送来的饭食茶水,比以往更加精致用心,负责伺候的丫鬟婆子,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恭谨,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太久。

沈父沈明远来看过她一次,言辞间依旧是父亲的关切,询问她身体是否安好,是否需要再请名医调理。但那目光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再是纯粹的父女温情,更掺杂了审视、权衡,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对于未知力量的倚重与忌惮。他或许在衡量,这个突然变得“不凡”的女儿,究竟能为沈家带来什么,又可能引发何种变数。

柳夫人柳玉茹面上的笑容依旧得体而温和,甚至比以往更加亲切,亲自过问她院中的用度,送来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规格悄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拉拢与安抚。但沈清辞看得分明,那笑意很少再真正抵达眼底,那温婉的面具之下,是愈发浓厚的戒备与一丝被打破掌控的不悦。

而处于这风暴眼最中心的沈清辞,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自己那座日渐显得清寂的院落里,对外界的纷扰充耳不闻,仿佛那些关于她的惊世传闻都与她无关。白日里,她或是倚在窗边,看似望着庭院发呆,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推演母亲手札上那些晦涩的符号与注解;或是于无人时,取出那柄颜色暗沉的“破晦”匕首,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匕身,凝神感应着其中那股奇异而内敛的力量,尝试以自身那微弱的精神力与之建立更深的联系。

她知道,这暂时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水面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张绍元经此一役,不仅损失了真金白银,更严重受损的是他苦心经营的名声与形象,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方设法挽回颓势,甚至可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而沈月瑶,那条潜伏在暗处、早已与她撕破脸的毒蛇,在接连受挫后,嫉妒与怨恨必然发酵到了顶点,只会更加疯狂地寻找机会,企图将她彻底置于死地。

但她心中无所畏惧。从青铜棺椁中爬出的那一刻起,她早已将恐惧摒弃。复仇的火焰在她心底冰冷而炽烈地燃烧,赋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断。

是夜,月隐星稀,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光,万物被笼罩在一片沉郁的墨色之中。万籁俱寂,连夏夜里惯常的虫鸣都显得稀疏寥落。

沈清辞早已屏退了丫鬟,言称身体乏累,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寝室内,只留了一盏孤灯,在紫檀木桌案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将她沉静的侧脸勾勒得明暗不定,投在身后墙壁上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晃动而轻轻摇曳。窗棂半开,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卷入,吹得灯苗不安地晃动,也带来远方隐约的、模糊不清的更梆声。

她正坐在灯下,手中捧着母亲那本已然泛黄的手札,心神沉浸其中。此刻,她正尝试理解手札上一段关于“引气入体,淬炼灵觉”的晦涩法门。这比之前单纯的“观气”要深入许多,旨在不再被动感知,而是主动引导、吸纳并初步掌控那游离于天地间的、形态性质各异的“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缓慢而稳定地勾画着复杂而古老的轨迹,遵循着手札上记载的某种韵律,精神高度集中,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能量。

忽然,她勾画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轨迹中断。

一股极不和谐的“气”,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蓦然侵入了她以精神力隐约感知的范围内。那气息并非源自宅院下方那庞大存在的、令人窒息的污秽与混沌,也非寻常的病气、死气或人间烟火气,而是一种……极其纯粹、凛冽,带着某种严苛秩序与无形威严的冰冷气息。

像是雪山顶峰万古不化的寒冰,折射着绝对零度的光芒;又像是神庙中出鞘三寸、映着幽冷月光的祭祀礼器,神圣而疏离,带着审判般的意味。

有人来了!

而且,来者修为深不可测,绝非等闲之辈!

沈清辞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身体快于思维的本能反应,她瞬间将全部外放的精神力收敛入体内,如同龟息,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动作迅捷而无声地将手札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右手则悄然滑入袖中,紧紧握住了“破晦”匕首冰冷的柄。她依旧维持着坐在灯下的姿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眼睫低垂,目光落在手札空白的页面上,仿佛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然而,宽大衣袖之下,她全身的肌肉都已悄然绷紧,如同在丛林中感知到顶级掠食者靠近的猎豹,处于一种极致的、引而不发的戒备状态。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彻底融入这浓稠夜色的墨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任何预兆,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内,站在了烛光摇曳所能照亮的范围边缘。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立於绝壁,肩背宽阔而平直。面容大部分依旧隐没在烛光未能驱散的阴影里,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分明、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那双……即使在暗处,也仿佛能自主吸纳周围所有光线、深不见底的眼眸。正是白日里,在寿宴喧嚣边缘,曾投来惊鸿一瞥的钦天监监正,谢无咎。

他没有立刻开口,甚至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石雕。然而,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床幔的褶皱到书架的缝隙,从梳妆台的铜镜到地面铺设的青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最后,那目光如同最终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精准而沉重地,定格在灯下那个看似柔弱无助、对危险浑然未觉的少女身上。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房间里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愈发模糊的更梆余音。

“沈小姐。”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清冷如玉磬相击,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沈清辞耳中,也仿佛直接敲击在她的心弦上。“好一招‘祸水东引’。”

沈清辞心中剧震,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他果然看出来了!不仅看出了张家火灾并非偶然,甚至精准地点出了她所用手段的性质!钦天监的人,眼力竟毒辣至此!

但她的面容之上,却在瞬间切换成了全然符合她外表年龄的、受惊小鹿般的神情。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因“惊吓”而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急促颤动,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汽,在烛光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晕。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惶惑,细弱游丝:“你……你是谁?为何……为何深夜闯入我的房间?”她甚至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双臂微微环抱,做出自我保护姿态,将一个突遇陌生男子深夜闯入、惊慌失措的闺阁女子扮演得淋漓尽致。

谢无咎向前不疾不徐地踏出一步,靴底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未发出丝毫声响。这一步,让他大半张脸暴露在了跳动的烛光之下。俊美无俦的五官如同冰雪雕琢,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冷硬与疏离,找不到半分暖意。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的皮囊,直窥内里真相。

“巡查江南异动,厘清各地非常之事,本是钦天监职责所在。”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直接道明了身份与来意,没有丝毫迂回。“今日赴宴,并非为贺寿而来。乃因近月以来,沈家祖宅所在区域,地脉之气躁动异常,其波动幅度与频率,远超往年记录,甚至隐隐有失控之兆,不得不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沈清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却不想,竟意外目睹沈小姐于觥筹交错之间,指尖暗掐‘招厄’之诀,巧妙引动张家铺面本就积聚不散的凶煞之气,人为催化,促其爆发。以玄术干预凡俗,扰乱世间秩序,制造无端灾祸——沈小姐,你可知罪?”

沈清辞瞳孔骤然紧缩,他不仅看出了端倪,竟连“招厄诀”这等生僻的古法名称都一语道破!她用力摇头,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面颊,声音哽咽,充满了委屈与不解:“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诀……什么煞气……我只是,只是前日病中无聊,胡乱翻了些杂书,看到上面那么写,心中害怕,才……才胡乱说的……我怎会知道,真的会着火……我真的不知道……”她将自己缩得更紧,肩膀微微耸动,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夜风中碎裂消散。

谢无咎静静地看着她声情并茂的表演,深邃的眸中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寻常男子见到美人垂泪时应有的怜悯,也无对于“狡辩”者的厌恶与不耐,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非人的审视与探究,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不同寻常的标本。

“是吗?”他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疑问,却字字如刀,直刺要害,“那么,沈小姐落水苏醒之后,魂灵气息与肉身鼎炉之间存在的细微罅隙,那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强行弥合之感,又作何解释?这绝非寻常溺水受惊或风寒入体所能导致,倒更像是……”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她,“魂游天外,去了一趟不该去的地方,历经沧桑,又强行逆转规则,挣脱归来所致。——沈小姐,你身上的种种异常,与沈家地脉近期的异常躁动,在时间上如此契合,莫非……其中有何不为人知的关联?”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劈沈清辞的天灵盖!他连这个都能看出来?!重生归来,灵魂与肉身尚未完美融合的细微破绽,竟也逃不过他的法眼?!钦天监的手段,竟已恐怖如斯,窥测天道至微至此?!

巨大的、几乎让她战栗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一切行动力的源头,是她绝不能为任何人所知的逆鳞!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在刹那间收得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最深层秘密、退无可退后骤然显现的冰冷与极致的警惕。虽然面色依旧苍白,身形依旧单薄,但那双眸子里透出的东西,已与方才那个柔弱无助的闺阁少女截然不同,锐利,沉静,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冽。“阁下绕了这许多圈子,究竟意欲何为?”

看到她这几乎是判若两人的瞬间转变,谢无咎那冰封般的眼底,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神色。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张家之事,其行不端,自有世间律法、商道规则慢慢清算。你以玄术手段强行加速,虽合情,却不合规矩。”他不再与她虚与委蛇,直接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已躺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不见多余纹饰,只在中心位置,阴刻着一个笔力遒劲、蕴含奇异韵律的古体字——“钦”。“你身上的秘密,以及你与沈家地脉异常的关联,我钦天监可以暂且压下,不予深究。”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裁决意味。“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沉重,“沈家地脉躁动,关系重大,牵涉可能极广,不容有失。在查明真相之前,我需要一双‘眼睛’,留在此地,密切关注一切异动。”他将玉佩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戴着它。日后,若你再次感知到任何异常的、危险的‘气机’波动,无论源于何处,只需捏碎此玉,我自会知晓,并即刻赶来。”

留下玉佩与这番等同于最后通牒的话语,谢无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既有警告,有审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对于未知存在的探究欲。

“沈小姐,望你好自为之。”他最后说道,声音依旧清冷,“须知,你今日引动的,或许……远不止是张家那一场凡俗的灾火。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带起一道微不可察的波动,下一刻,他已彻底融入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踏足过这个房间。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凛冽如雪山之巅的寒气,以及紫檀木茶几上那枚静静躺着、散发着柔和莹白微光的“钦”字玉佩,无声而坚定地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锋,并非一场虚幻的梦境。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茶几旁,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那枚玉佩。玉佩入手温润,是上等羊脂白玉的质感,但仔细体会,却能感知到内里蕴含着一丝与谢无咎同源的、冰冷而纯粹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监视者。

“眼睛”?他需要的,究竟是监视沈家这诡异宅院的眼睛,还是……监视她这个“魂灵有瑕”、身怀秘密的异数之眼?他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警告——“引动的远不止是张家那一场凡俗的灾火”,又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是否暗示,她动用“招厄诀”的行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石,不仅惊动了水面的浮萍(张家),也可能惊醒了……深水之下,更为恐怖的存在?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白皙纤细、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指。谢无咎的突然出现,以及他展现出的可怕洞察力与强大实力,无疑打乱了她原本暗中积蓄力量、逐步清算仇敌的计划。他将一股远超当前层面、强大而不可控的力量,骤然引入了这盘本就错综复杂的棋局。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或许,这次危机,也暗藏着一丝借力破局的机会?钦天监的身份,或许能成为一道暂时的护身符,也能帮她接触到更广阔层面的秘密?

就在她凝神思索、权衡利弊之际,怀中贴身存放的那本母亲手札,再次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微微发热起来!那热度并不灼人,却带着一种急切的不祥预感,瞬间穿透衣物,烙印在她的皮肤之上!

她心中一凛,杂念顿消,立刻探手入怀,将手札取了出来。

借着桌上摇曳的、已然微弱了许多的烛光,她清晰地看到,在之前浮现警示字迹——“快走!它醒了……它在看着我们……从镜子里……” 的后面,又有一行新的、笔迹更加潦草、急促,仿佛是在极度惊恐与仓促间写下的字迹,正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地、一字一字地显现出来。那墨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于干涸血液的暗红色,刺眼无比:

“小心……戴面具的人……他们……不是来帮你的……”

几乎就在这行血字完全显现的同一瞬间,被她藏在锦枕之下、以布料严密包裹的那枚来自姥姥的、毫无表情的木质傩面,竟隔着层层阻碍,向她传来一阵微弱却无比清晰、如同活物心脏搏动般的……蠕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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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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