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花宴的余韵，在沈家持续了数日。柳夫人走路生风，言必称“长公主殿下”、“永宁侯府”，仿佛沈家的锦绣前程已然铺就。沈明远虽也欣喜，但到底是男子，又在京城官场边缘行走了一段时日，见识了些许冷暖，兴奋之余，心头反而渐渐蒙上了一层隐忧。
这夜，红烛高烧，柳夫人正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库房新送来的首饰图样，打算再为沈清辞添置几样时兴头面，好应对陆小侯爷可能的下一次邀约。沈明远却捻着胡须，在书房里踱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且先停一停。”
柳夫人抬头，不解：“老爷？可是觉得这些样式不够好？”
“非也。”沈明远在她对面坐下，眉头微锁，“我是思量着，与永宁侯府结亲之事。”
柳夫人眼睛一亮：“老爷也觉着是桩顶好的姻缘？小侯爷对清辞那般上心，又是赠书又是当众邀约，满京城都瞧着呢！若能成，咱们沈家……”
“正因满京城都瞧着，才需更加谨慎。”沈明远打断她的话，叹了口气，“夫人，你我皆知，咱们这官身是怎么来的。在江南，沈家是首屈一指的富户，但在这京城，一个捐来的从六品虚衔，在永宁侯府那样的世袭罔替勋贵眼中，算得了什么？门第之差，何止云泥！”
柳夫人脸上的喜色淡了些，却仍不甘心：“可小侯爷他……”
“小侯爷年轻气盛，一时为色所迷，或许确有几分真心。”沈明远摇摇头，“但婚姻大事，岂能仅凭少年意气？永宁侯与侯夫人，乃至宫中太后、皇上，他们会如何看待这门亲事？商贾出身，捐官入仕，根基浅薄……这些，在真正的权贵眼中，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小侯爷坚持，侯府点头，清辞嫁过去，怕也是步履维艰，处处矮人一头，甚至……受人轻贱。”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柳夫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她仔细一想，确是如此。勋贵联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互相扶持。沈家除了钱财，还有什么？钱财在侯府眼中，恐怕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老爷的意思是？”柳夫人放下图样，脸色有些发白。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沈明远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永宁侯府这条线，自然不能断，清辞与小侯爷来往，我们也不必阻止，甚至乐见其成。但与此同时，我们需得另辟蹊径，寻一条更稳妥、更可能成事的路子。”
“更稳妥的路子？”柳夫人疑惑。
“便是此次春闱的新科进士！”沈明远语气肯定，“这些人，出身或许不高，但前途光明。若能择一才学品貌俱佳、家世清白又无复杂背景的为婿，便如同投资璞玉。待他将来在朝中站稳脚跟，步步高升，我们沈家便是从龙之功，岂不比攀附那高高在上、难以企及的勋贵更实在？”
柳夫人眼睛重新亮起：“老爷此言甚是！进士老爷，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清辞若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官家夫人，待夫君显达，诰命加身，也是尊荣无限！且这样人家，咱们沈家的财力，反倒能成为极大的助力！”
“不错。”沈明远点头，“我已让舅兄帮忙留意。此番进士中，有几人颇为合适。一是江州李氏的李茂才，二甲第七名，文章锦绣，座师乃吏部侍郎，前途可期，只是家贫些；二是河东张氏的张廷玉，三甲末位，名次虽靠后，但家中是地方望族，田产颇丰，为人也稳重。”
他顿了顿，又道：“自然，永宁侯府那边，也不能冷落。但需把握分寸，既让侯府看到清辞的好，又不能让小侯爷觉得我们沈家急不可耐、意图高攀。至于最终选择哪条路……还需看清辞自己的机缘，以及，对方的诚意。”
柳夫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夫妻二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维持与顾晚晴等贵女的交往，创造与陆珩自然接触的机会；另一方面，则通过柳承恩或其他关系，安排与那两位进士“恰巧”的相识。
几日后，一场由某位喜好书画的闲散宗室郡王举办的“春晖雅集”，成了柳夫人实施计划的第一步。这类雅集门槛相对亲民，又兼具风雅，是新科进士与京城中下层官宦人家结交的好场合。柳承恩设法为沈家弄到了两张帖子。
雅集设在一处精致的园林别业中。沈清辞依旧是一身符合身份的雅致装扮，只是比起长公主花宴，少了几分炫目，多了几分书卷气。柳夫人则刻意低调，只以陪伴女儿的名义前来。
园中溪流潺潺，假山亭台错落，宾客们或赏玩主人收藏的古画，或临水赋诗，气氛颇为轻松。沈明远与柳承恩在一起，与几位同僚寒暄。柳夫人则带着沈清辞，看似随意地在水边回廊漫步。
很快，目标出现了。
回廊尽头，两位年轻士子正在欣赏一幅悬挂的山水画。其中一人穿着半新的蓝色直裰，身形清瘦，正是李茂才。另一人衣着光鲜些，面容富态，应是河东张廷玉。柳承恩“恰好”路过，与两人攀谈起来，顺势招手叫柳夫人和沈清辞过去。
“茂才，廷玉，来，见过我妹夫、妹妹，还有我这外甥女。”柳承恩笑着介绍。
李茂才与张廷玉连忙转身行礼。李茂才目光清澈，带着读书人的矜持与礼貌，只是在看到沈清辞时，眼中也难免闪过一丝惊艳，随即迅速垂下眼帘。张廷玉则显得更圆滑些，笑容可掬，言语间颇为周到。
沈清辞屈膝还礼，仪态无可挑剔。她一面扮演着温婉娴静的官家小姐，一面悄然运转灵觉，感应着两人。张廷玉气息寻常，只是寻常富家子弟的圆融。而李茂才……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沈清辞依旧清晰地捕捉到，他眉心那缕青灰色晦气，比之前在榜下所见，似乎又浓重了半分！而且，在他行礼时，袖口微动，隐约露出腕上一截用红绳系着的、颜色暗沉不起眼的木珠手串，那手串上，正散发着与那晦气同源的、微弱的阴冷气息！
果然有问题！
沈清辞心中警惕，面上却丝毫不露，与两位进士客套了几句，便安静地退到柳夫人身侧，做出倾听长辈们交谈的姿态。
柳夫人则热情地与两位进士交谈起来，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夸赞沈清辞的品貌才情，又询问两位在京中的落脚处、日常起居可还习惯等，俨然一副亲切长辈关怀晚辈的模样。
李茂才应答得有些拘谨，但看得出对柳夫人的关切颇为感激。张廷玉则应对自如，甚至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江南风物，与沈明远攀谈起来，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雅集结束回府，柳夫人对今日成果颇为满意。“那李茂才虽家贫些，但瞧着是个知礼上进的，眼神也正。张廷玉更不必说，家底厚，人也活络。老爷，你看……”
沈明远捻须沉吟：“李茂才前途或许更好，但……总觉得他眉宇间似有郁色，不够敞亮。张廷玉倒是周全，只是名次终究靠后了些。”
两人议论一番，终是难以决断，打算再多观察接触几次。
沈清辞回到自己房中，褪下外衫，只觉心神略有疲惫。这种周旋与伪装，远比修炼傩舞更耗心力。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朦胧的月色。
李茂才身上的晦气，还有那诡异的木珠手串……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他无意中沾染，还是……他本身就与某些不干净的存在有所牵扯？若他真与邪祟有关，那父亲和继母将他列为女婿人选，岂不是引狼入室？
她必须弄清楚。
但如何查起？直接询问或试探，必然打草惊蛇。暗中跟踪？以她如今的身份，多有不便，且京城人多眼杂。
忽然，她想起白日雅集时，隐约听到李茂才与张廷玉低声交谈，提及明日要去城北“归还前日所借的孤本”，地点似乎是……文渊阁附近的一家旧书肆？
旧书肆？借还孤本？
沈清辞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既能近距离观察李茂才，又不易引起怀疑的机会。
只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以及……一个不会被轻易认出的样貌。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妆台上那本《傩面三十六相》冰凉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