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尾巴,春意已浓得化不开。长公主府递来的花宴帖子,烫金嵌玉,带着皇家的威仪与恩典,落入沈家时,几乎让柳夫人喜极而泣。长公主是今上胞姐,地位尊崇,性情又颇雅好风月,她府上的花宴,素来是京城顶级的社交盛宴,能得一张帖子,便意味着真正踏入了京城最核心的权贵交际圈。
“我的儿!这可是天大的脸面!”柳夫人捧着那帖子,如同捧着尚方宝剑,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长公主殿下何等尊贵?她肯下帖子,必是听说了什么……许是顾小姐提过你,许是……永宁侯府那边递了话?”她越想越觉得是陆小侯爷的缘故,看向沈清辞的眼神愈发灼热,仿佛女儿已是一只脚踏入了侯府的门槛。
沈清辞倒显得平静许多。她明白,这张帖子背后,或许有陆珩的因素,或许有顾晚晴的引荐,但更可能,只是长公主一时兴起,或是沈家这个新晋的、有些钱财的“官身”,恰好入了眼,被纳入宴客名单充个场罢了。京城的社交场,从来都是门第、利益、甚至是一时心绪的微妙组合。
尽管如此,这仍是一个不容错过的舞台。柳夫人倾尽心力,动用了压箱底的云锦,请了京城最好的裁缝和梳头娘子,务必要将沈清辞打扮得惊艳四座,既不能失了官家小姐的端庄,又需透出足以吸引所有目光的灵气。
赴宴那日,沈清辞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缕金穿花百蝶云锦宫装,裙摆迤逦,行动间似有流光溢彩。发髻梳成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簪着赤金点翠衔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宫花,薄施粉黛,眉若远山,唇点樱颗。她对着镜中那个华美得有些陌生的身影,悄然运转《三十六相》中的“华贵相”,将那份属于官家千金的从容气度注入眉眼神情,掩去了眼底惯有的清冷与疏离。
长公主府位于皇城附近,占地极广,飞檐斗拱,气象万千。今日府门洞开,车马如流水般涌入,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沈清辞随着柳夫人和舅母王氏下了马车,立刻有衣着体面的内侍和丫鬟上前引路。穿过数重仪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极大的花园展现在眼前,正值花期,海棠、玉兰、芍药、杜鹃……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开遍,花香袭人。曲折的回廊连接着水榭亭台,衣着华美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花,或品茗,或低声谈笑,处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一派富贵风流景象。丝竹之声从水榭中隐隐传来,清越悠扬。
柳夫人和王氏一边与相熟的夫人点头致意,一边带着沈清辞往女眷聚集的水榭方向走去。一路上,沈清辞能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好奇、打量、评估,以及……惊艳。
“那位便是沈家的姑娘?果然好容貌。”
“听说刚捐了官身?倒舍得下本钱打扮。”
“嘘,小点声,听闻永宁侯府那位小侯爷……”
窃窃私语如微风拂过,沈清辞恍若未闻,步履从容,仪态万方。王氏引着她,向几位品阶较高的夫人行礼问安,她应对得体,言语不多却恰到好处,很快便赢得了“稳重知礼”的初步印象。
水榭中,长公主尚未驾临,各位夫人小姐已按着亲疏远近,隐隐分成了几个圈子。顾晚晴也在,见到沈清辞,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向周围几位出身高贵的姐妹介绍:“这便是江南来的沈家妹妹,诗才灵秀,性子也好。”
有了顾晚晴的引荐,沈清辞算是正式进入了这个顶尖的闺秀小圈子。她依旧保持着适度的谦和与安静,只在被问及时才开口,回答简洁而有分寸,既不抢风头,也不露怯懦。几位高门贵女见她如此,倒也生出几分好感,谈话间偶尔也会带上她一两句。
就在众人赏花叙话之际,一群年轻的公子哥儿说笑着从花园另一头走来,显然是男宾那边也散了,过来与女眷们汇合。为首一人,月白锦袍,玉树临风,正是永宁侯府小侯爷陆珩。他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无数目光。
陆珩目光一扫,很快便锁定了水榭中那抹清丽的身影。他眼睛一亮,毫不避讳地走了过来,先向顾晚晴等几位小姐问了声好,目光便直直落在沈清辞身上,笑容明朗:“沈小姐,又见面了。护国寺一别,不知那本诗集,可还入眼?”
他这话说得坦荡,却无异于当众宣告他对沈清辞的关注。四周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变得更加探究与玩味。
沈清辞心中微叹,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感激,起身微微一福:“多谢小侯爷厚赠,诗集甚佳,清辞受益匪浅。”
“沈小姐喜欢便好。”陆珩笑容更深,顺势道,“听闻西郊玉渊潭的桃花开得正盛,过两日天气晴好,不知沈小姐可否赏光,一同泛舟游湖,赏玩春色?”他竟当众发出了邀约!
此言一出,周围吸气声隐约可闻。永宁侯府小侯爷亲自邀约游湖,这意义非同一般!柳夫人在不远处看得心都快跳出来,强忍着才没失态。
沈清辞沉吟一瞬,既未立刻答应,也未断然拒绝,只温声道:“小侯爷盛情,清辞感激。只是需禀明父母,方敢应承。”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对方面子,也守住了闺阁规矩。
陆珩也不强求,笑着点头:“理当如此。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这边陆珩的举动已然掀起波澜,另一边,亦有几道目光隐晦地投注在沈清辞身上。那是几位进士家的夫人,显然也听说了沈家正在物色女婿,对这位容貌才情皆不俗、家资丰厚的沈小姐颇为意动,正暗中观察、权衡。
然而,最让沈清辞心中微动的,却是一位衣着并不显眼、气质却异常沉静的老嬷嬷。她一直安静地侍立在几位年长尊贵的夫人身后,目光却似有似无地几次掠过沈清辞。当沈清辞与她对视时,那嬷嬷竟对她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探究。
沈清辞认得那嬷嬷所立的方位,正是几位与皇室关系密切的一品诰命夫人所在。其中一位,发髻微白,面容慈和却威严,偶尔与长公主低声交谈,气度不凡。王氏后来低声告知,那是谢府的太夫人,谢无咎的祖母。
谢府太夫人,也注意到她了?是因为谢无咎吗?还是……别的什么?
花宴持续到申时方散。长公主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勉励风雅的话,便起驾回内院了。众宾客也陆续告辞。
回府的马车上,柳夫人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憧憬中,喋喋不休地分析着陆小侯爷的青睐、几位进士家可能的意向,甚至开始幻想与永宁侯府结亲的盛况。
沈清辞却觉得有些疲惫。这一日的应对周旋,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耗费心神。那些或热切、或算计、或好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而她则需在其中保持平衡,扮演好“沈清辞”这个角色。
夜深人静,喧嚣褪尽。
沈清辞独自坐在窗前,卸去了华服珠钗,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白日里长公主府的繁华锦绣,陆珩热切的目光,各家夫人的盘算,谢府太夫人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掠过。
她伸出手,从枕下取出那枚冰凉木讷的傩面,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无表情的表面。触感粗糙而真实,将她从白日那场虚幻的浮华大梦中拉回。
无论表面如何光鲜,如何被追捧,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这京城的社交场,不过是另一处需要她谨慎行事的“险地”。陆珩的倾慕,进士家的青睐,甚至是谢府的关注,都可能是机遇,也可能是陷阱。
而最让她在意的,依旧是谢无咎昏迷前那句模糊的警告。
镜花楼……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萦绕心头。那究竟是一个地方,一个组织,还是一个……象征?
她将傩面贴近心口,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微弱却熟悉的搏动,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在这片名为“京城”的深水中,寻找真相,积蓄力量,直至……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乃至,撕碎所有阻挡在前方的迷障。
窗外,更深露重,只有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梆子声,敲碎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