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杏花烟雨,亦是朝廷抡才大典——春闱放榜之时。对于京城无数官宦人家而言,这不仅是士子们的龙门一跃,更是一场精心筹备、目光如炬的“择婿盛宴”。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那些家世清白、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瞬间成为最炙手可热的联姻对象,谓之“榜下捉婿”。
沈家虽是新晋官身,根基浅薄,但柳夫人岂会放过这等拓展人脉、为沈清辞物色“潜力股”的良机?放榜前几日,她便开始多方打听,将本届有望高中的寒门或低品官宦子弟的姓名、籍贯、年龄、家中情形摸了个**不离十,列成一张单子,反复斟酌。
沈明远如今顶着从六品承奉郎的虚衔,出入一些低阶官员的聚会,倒也渐渐适应了新的身份,对柳夫人的“深谋远虑”甚是赞同。若能寻得一位将来有望飞黄腾达的进士女婿,对沈家而言,无疑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成为家族真正立足京城的坚实倚靠。
放榜之日,天还未亮,礼部贡院外的街道已是人山人海,被各路报喜的差役、翘首以盼的士子家人、以及更多如同柳夫人这般怀着特殊目的的观榜者围得水泄不通。沈家自然不便去那最拥挤的前排,柳夫人早早在贡院斜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包下了一个临窗的雅间,视野极佳。
沈清辞也被柳夫人强拉着同来。她穿着一身低调的藕荷色衣裙,帷帽遮面,坐在窗边,目光淡淡地投向楼下那片黑压压的人头与攒动的各色衣冠。喧嚣声、马蹄声、报喜官的吆喝声、中榜者的狂喜大笑与落榜者的失魂啜泣,交织成一曲浮世众生的悲喜交响。
柳夫人却无心感慨,她拿着那份名单,眼睛紧紧盯着贡院门口那面即将张挂金榜的高墙,口中念念有词,时而与身旁的心腹嬷嬷低声交换意见。
“喏,那个穿青衫的,便是江州李氏的独子李茂才,听闻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座师颇为赏识……家世虽清寒些,但若中了二甲,倒也可考虑。”
“还有那位,蓝袍的,河东张氏,家中是当地望族,颇有田产,只是不知此番名次如何……”
“快看!贴榜了!”
随着一声高呼,人群猛地向前涌动。几名礼部吏员小心翼翼地将巨大的黄榜张贴出来。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名字上。
柳夫人呼吸都急促起来,眯着眼睛,努力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自己名单上的人选。
“中了!李茂才,二甲第七名!”嬷嬷眼尖,指着榜上一个位置低呼。
“好!”柳夫人喜上眉梢,立刻在名单上做个标记。
“河东张氏,三甲末尾……啧,名次靠后了些。”嬷嬷又报。
“无妨,家底厚实亦可弥补。”柳夫人沉吟。
接着,又陆续有几个名单上的名字被找到,或二甲或三甲,柳夫人皆详细记下名次,心中飞快盘算着各自的分量。
沈清辞百无聊赖地听着,目光掠过楼下那些中榜后神态各异的士子。有的仰天长啸,泪流满面;有的强作镇定,嘴角却止不住上扬;有的已被眼疾手快的豪仆围住,半拉半请地“捉”了去;还有的则默默挤出人群,背影孤寂,不知是喜是悲。
众生相,倒是比那诗社里的闺秀们,生动真实得多。
就在沈清辞目光随意逡巡之际,楼下人群中,一个刚刚挤到榜前、确认自己名次后,正激动地与同伴交谈的年轻进士,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直裰,面容清俊,气质斯文,本是寻常书生模样。但沈清辞超乎常人的灵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之下,眉心处似乎萦绕着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周遭喜庆气息格格不入的青灰色晦气!而且,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看似普通的鱼形玉佩,在她眼中,竟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不快的阴冷感!
这感觉……与之前在江南,那些沾染了邪术气息的物品,何其相似!虽远不及张家那等浓烈,却绝非吉兆。
难道这新科进士,也与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有牵连?还是无意中沾染了邪气?
沈清辞心中微凛,正欲凝神细看,那进士已被几个不知哪家派来的管事模样的人热情围住,拱手道贺,拉扯着向不远处的酒楼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清辞,你看什么那么出神?”柳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顺着望去,只看到熙攘人流。
“没什么,母亲。”沈清辞收回视线,语气如常,“只是觉得,人生际遇,当真变幻莫测。”
柳夫人只当她小女孩家感慨,未再多问,又兴致勃勃地与她分析起已中榜的几位“候选人”来,比较着家世、名次、年龄、相貌,仿佛在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商品。
沈清辞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那进士身上。若真与邪祟有关,一个即将踏入仕途的朝廷新贵,其潜在的危害,恐怕比寻常邪修更大。
雅间内茶香袅袅,楼下喧嚣未止。就在这时,旁边另一间雅室的门帘掀起,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说笑着走了出来,似乎也是观榜完毕准备离去。她们谈论的声音不高,却恰好飘入沈清辞耳中。
“……说起来,谢家那位监正大人,可是回京了?”
“可不是么,前儿个太后娘娘还特意召见,赏了好些珍奇药材。说是江南办差时受了些伤,需好生将养。”
“唉,谢监正那般人物,年岁也不小了,婚事却一直没着落。太后和皇上,怕是都着急呢。”
“着急有什么用?寻常人家女子,哪入得了他的眼?便是公主……只怕也……”
声音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谢无咎!回京养伤!太后侄孙!婚事备受瞩目!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珠落入心湖,激起圈圈涟漪。沈清辞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他果然安全回京了。太后侄孙……这个身份,比她之前预想的还要显赫。而他的婚事,竟已牵动了皇室的目光。
一股莫名的、极其细微的涩意,在她心底悄然滑过,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清晰。
观榜结束,柳夫人收获颇丰,带着一叠记满了信息的纸页,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马车上,她依旧兴奋不已,已经开始筹划如何通过舅父柳承恩或其他关系,与那几位“潜力股”的家中取得联系,安排“偶遇”或相看了。
沈清辞靠在车厢壁上,帷帽下的面容沉静如水。窗外,京城的街道依旧繁华,杏花如雪,飘落在行人的肩头发梢。
新科进士中的异样,谢无咎显赫而敏感的身份,家族对她婚事迫不及待的安排……这一切,如同交织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被动地任由这张网收紧。无论是那可能与邪祟有染的进士,还是谢无咎那句未尽的“镜花楼”警告,亦或是家族为她规划的那条看似光鲜的“官太太”之路,都需要她主动去厘清,去应对。
回到府中,柳夫人自去与沈明远商议。沈清辞回到自己的小院,摒退下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缓缓取下帷帽,镜中映出她清丽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
然后,她拉开妆台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了那本《傩面三十六相》和那页“镜界七窍”的残卷。
昏黄的烛光下,古籍与残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需要力量,需要洞悉真相的眼睛,也需要……在这京城的浮华与危机中,牢牢守住自己内心的方向。
“镜花楼……”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或许,是时候主动去探一探,这京城之中,究竟藏着怎样的“镜”,怎样的“花”,以及……怎样的“楼”了。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没,点点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巨大的城市妆点得如同星河倒悬,美丽,却也更显深邃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