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诗社初啼

永宁侯府小侯爷陆珩在护国寺的“惊鸿一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柳夫人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一连几日,她走路都带着风,言谈间不自觉地将“侯府”、“勋贵”挂在嘴边,仿佛那桩天大的好事已然十拿九稳。她对沈清辞的打扮也越发上心,恨不得将库房里所有压箱底的好料子都翻出来,打造一个足以匹配侯府门第的“完美闺秀”。

沈清辞对此不置可否,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温顺与安静,只在无人时,才会对着镜中那张日益精致的面孔,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诮。陆珩的青睐,于她而言,不过是京城这场繁华大戏中,一个略有趣味的小插曲,远不及怀中那页残卷,或是谢无咎昏迷前那句“镜花楼”的警告来得重要。

就在柳夫人琢磨着如何制造下一次“偶遇”时,一张雅致的洒金花笺被送到了沈府。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家的千金,顾晚晴,邀请沈清辞参加她主办的“兰心诗社”的聚会。

顾晚晴的父亲是清流中的清流,顾家诗书传家,在京城闺秀圈中颇有名望。能收到她的帖子,意味着沈清辞这个“新晋官家小姐”初步得到了这个圈子的接纳。柳夫人喜出望外,连声道:“这顾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家的诗社,等闲人进不去!清辞,你可要好好准备,莫要失了礼数,更莫要……让人看轻了咱们沈家。”

她特意加重了“看轻”二字,眼神中满是殷切与叮嘱。

诗社聚会设在顾府后园一座临水而建的精舍内。时值深秋,园中菊花开得正好,红黄白紫,绚烂夺目。精舍内焚着淡淡的百合香,陈设清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案几上笔墨纸砚俱全,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

沈清辞到得不算早,精舍内已有六七位少女。个个衣着光鲜,容貌不俗,或低声谈笑,或欣赏墙上的画作,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属于官宦千金特有的、矜持而又暗藏机锋的氛围。

顾晚晴作为主人,迎了上来。她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藕荷色素面杭绸褙子,容貌清秀,气质温婉,眼神却十分清明,说话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风。“沈妹妹来了,快请进。早闻江南人杰地灵,妹妹来自江南,必是灵气逼人,今日可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沈清辞屈膝行礼,声音柔和:“顾姐姐过奖了。小妹初来乍到,见识浅薄,今日是来向各位姐姐学习的。”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丝毫不显卑微,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在场众人对新来者的审视与隐隐的优越感。

几位小姐纷纷上前见礼,互通了姓名家世。有光禄寺少卿家的李小姐,活泼爱笑;有大理寺丞家的孙小姐,略显文静;还有两位是顾晚晴的表姐妹,言谈间更显亲近。她们对沈清辞的态度,好奇中带着试探,礼貌中藏着衡量。

寒暄过后,便进入了诗社的正题。今日的诗题是顾晚晴所出——“秋声”。

“秋声无形,却可入耳入心。风声、雨声、落叶声、虫鸣声……乃至心中感秋之声,皆可为诗。”顾晚晴浅笑着解释,“不拘格律,但求意趣。诸位姐妹随意便是。”

众女纷纷沉吟起来,或踱步构思,或提笔蘸墨。沈清辞走到窗边,望着园中在秋风中摇曳的菊花,以及远处池塘边几株叶片转黄的垂柳。秋声……对她而言,秋声是前世家破人亡时的凄风苦雨,是青铜棺椁中的死寂呜咽,是重生归来后,每一步踏在复仇之路上的冰冷足音。但这些,都不能写。

她略一思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首短小的五绝:

“檐角铁马轻,叩窗似玉鸣。非关风雨至,心湖自生萍。”

没有直接描绘具体的秋声,而是借檐下风铃的轻响,引出心湖微澜的意象,含蓄地表达了一种客居他乡、心思微动的秋日情愫。诗句清丽,用典含蓄,既符合闺秀身份,又显出几分灵气与巧思。

众女诗成,互相传阅品评。顾晚晴的诗清雅高远,李小姐的诗活泼俏皮,孙小姐的诗则带了些许愁绪。轮到沈清辞时,几位小姐看过,眼中都掠过一丝讶色。

“沈妹妹这首诗,倒是别致。”顾晚晴细细品味着,“不写外物喧嚣,只取一隅清音,却能引人遐思,心湖生萍……妙喻。”她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李小姐也凑过来,笑道:“可不是?我还以为沈妹妹初来,会写些‘金风玉露’之类的熟套呢,没想到这般清新。看来江南果然灵秀!”

几位小姐的肯定,让场中气氛融洽了不少。沈清辞适当地流露出几分被夸奖后的羞涩与欣喜,扮演着一个初获认可、努力融入新圈子的小妹妹角色。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各位姐姐的诗作,虚心请教,言语诚恳,很快便消弭了那层因陌生而产生的隔阂。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顾晚晴的一位表姐,姓吴,父亲是国子监司业,自恃家学渊源,对沈清辞这“捐官”出身本就有些瞧不上。见众人称赞沈清辞,便不阴不阳地开口:“沈妹妹诗作固然灵巧,只是这‘铁马’之音,到底铿锵了些,不若雨打芭蕉、风吹残荷来得婉约。且‘心湖自生萍’一句,萍乃无根之物,漂泊不定,寓意似乎……略欠稳妥呢。”

这话带着明显的挑剔与贬损。

精舍内静了一瞬。几位小姐都听出了吴小姐话中的意味,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沈清辞心中了然,这便是不加掩饰的为难了。她抬起眼,看向吴小姐,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眼神却平静无波。她没有争辩,只是微微欠身,语气柔和却清晰:“吴姐姐指点的是。小妹确实思虑不周。只是想着,秋声百态,既有雨打芭蕉之柔,也应有铁马冰河之壮。心湖生萍,虽是漂泊之象,却也暗合‘萍水相逢’之缘。今日能与诸位姐姐相聚兰心诗社,聆听雅音,不正是难得的缘分么?”

她巧妙地将对方针对诗意的贬损,化解为对诗社相聚缘分的感慨,既抬高了在场所有人,又显得自己心胸开阔,不计较言辞得失。

顾晚晴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李小姐也偷偷对沈清辞竖了竖大拇指。那吴小姐被噎了一下,见无人附和她,反而显得自己小气,脸色微微一红,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沈清辞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诗社聚会接近尾声,众人又品了一回茶,说了些京中趣闻,方才各自散去。顾晚晴亲自将沈清辞送到二门,拉着她的手道:“沈妹妹性子好,才情也佳,日后诗社聚会,可要常来。”

沈清辞笑着应下。

回到沈府,柳夫人早已等候多时,急急问起诗社情形。沈清辞简略说了,略去吴小姐刁难一节,只道顾小姐等人颇为和善,自己所作小诗也得了几句夸赞。

柳夫人听得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能入得顾小姐的眼,便是好的开端!”她仿佛已经看到,通过这诗社,女儿能结识更多高门贵女,为日后攀上永宁侯府那样的亲事铺平道路。

然而,柳夫人的喜悦还未持续到晚上,门房便送来一个锦盒,指名是送给沈清辞小姐的。

锦盒不大,却十分精致,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缠枝莲纹。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钗环首饰,而是一套用锦缎包裹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珍本诗集,乃是前朝一位隐逸诗人的孤本,价值不菲。诗集扉页上,用俊逸的行楷题了一行小字:

“护国寺中偶得清音,念念不忘。谨以拙藏,聊寄仰慕。陆珩谨赠。”

柳夫人看到落款,几乎要晕过去,捧着那诗集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口中不住地念叨:“陆小侯爷……小侯爷亲自赠书!还是如此珍贵的孤本!清辞,我的儿,你的福气来了!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沈清辞拿起那本诗集,指尖拂过冰凉的锦缎封面和那行墨迹犹新的题字。陆珩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这份“念念不忘”,恐怕不仅仅是对她容貌的惊艳。

她将诗集放回锦盒,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微微蹙眉。

侯府的青睐,诗社的认同,看似繁花着锦,但她深知,这一切都建立在“沈清辞”这个官家小姐的脆弱身份之上。而她真正的秘密,她的力量,她的仇恨,她的使命,都与这浮华的社交场格格不入。

夜深人静,她摒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秋夜的凉意透过窗纱渗入。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枚冰凉木讷的傩面,又想起谢无咎苍白昏迷的脸,和那句模糊的“镜花楼”。

而她这条带着秘密与利齿的“鱼”,又该在这片深水中,游向何方?

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悠长而寂寥,仿佛某种无声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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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傩舞
连载中古风夜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