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签发的那张薄薄官牒,以杏黄绫子为面,朱砂钤印,捧在沈明远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从六品承奉郎,一个无职无权的散官虚衔,却像一道金光灿灿的符咒,瞬间洗去了沈家上下那层无形的、属于“商贾”的灰色印记。沈明远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反复摩挲着官牒上镌刻的品级与名讳,连日来在京城遭遇的隐晦轻视与局促不安,似乎都随着这张纸的到来烟消云散。
“好,好,好啊!”他连道三声好,脸上泛起红光,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连声音都洪亮了些,“我沈家,如今也是官宦门第了!”
柳夫人更是喜得眉飞色舞,仿佛年轻了十岁。她立刻吩咐下去,府中上下所有人,月钱加倍,又让厨房准备了丰盛席面,阖府庆贺。她拉着沈清辞的手,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光芒:“清辞,我的儿,如今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了!这身份,与往日可是云泥之别!明日,不,后日!后日母亲就带你去拜访几位交好的夫人,也让她们瞧瞧,咱们沈家的女儿,是何等品貌!”
沈清辞任由柳夫人拉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略带羞涩的微笑,扮演着一位因父亲得了官身而欣喜又有些无措的闺阁少女。她心中平静无波,甚至觉得有些讽刺。一张纸,几千两雪花银换来的虚名,便能让人如此癫狂,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京城这套以身份论高低的游戏规则,她看得很清楚。
两日后,柳夫人果然精心打扮,带着沈清辞开始了在京城的首次正式社交。她们首先拜访的是与柳承恩同衙为官、品级稍低的刘主事家。刘夫人是个面团团的中年妇人,说话细声细气,对柳夫人这位新晋“官太太”颇为热情,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沈清辞身上瞟,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评估。
“哎呀,这就是清辞?果真是好模样,江南水土养人,瞧这通身的气派,竟比我们京里好些姑娘都强。”刘夫人拉着沈清辞的手,赞不绝口,又转头对柳夫人低笑道,“姐姐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女儿,日后定能说一门极好的亲事。我瞧着,倒与我家那不成器的侄儿年纪相仿……”
沈清辞适时地垂眸,作羞怯状,心中却明了,这便是京城社交的第一步——展示“货物”,试探“行情”。
接下来拜访的是一位姓赵的御史夫人,家中清贵,言谈间便少了几分市侩,多了几分矜持的规矩。赵夫人对沈清辞的仪容举止倒是微微颔首,问了几句读过什么书,可会女红,又含蓄地提点了几句京城闺秀间往来的注意事项,诸如不可过于张扬,需谨守本分云云。
沈清辞一一应对,言语不多,却总能接在点上,态度恭谨而不卑微,倒是让赵夫人高看了两眼。
一日走下来,沈清辞凭着《三十六相》中“温婉相”、“恭顺相”的运转,以及自身两世为人的沉稳,倒是在这几位官家夫人面前留下了不错的初印象。柳夫人更是志得意满,回府的马车上,便开始盘算着下一步该接触哪几家,如何进一步打开局面。
又过了几日,适逢初一,柳夫人提议去京中香火最盛的护国寺上香,一则祈求家宅平安,官运亨通,二则也是碰碰运气,看能否遇上些更“高级”的社交机会。
护国寺位于城西,殿宇巍峨,古木参天,香客如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诵经声与钟磬之音交织,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沈清辞随着柳夫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依次在各殿拈香跪拜。
她本是无心祈福,只是随波逐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寺庙的建筑与那些虔诚的香客所吸引。这里的气息驳杂,信仰之力、众生愿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建筑的沉静气息交织在一起,与她之前接触的那些污秽邪气截然不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和。
就在她们从大雄宝殿出来,准备往侧殿去时,前方回廊转角处,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年轻男子清朗却带着几分懊恼的嗓音:“……定是落在禅房了,快回去寻来!”
话音刚落,转角处便走出几道身影。为首的是个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约莫十**岁年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出身优渥养成的洒脱与贵气,只是此刻眉头微蹙,似在为什么事烦心。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
两拨人几乎在狭窄的回廊上迎面撞上。
柳夫人反应快,连忙拉着沈清辞向旁边避让。那年轻公子也下意识地侧身,目光却正好与抬眸望来的沈清辞撞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
沈清辞今日穿了一身柳夫人特意挑选的浅碧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月白软烟罗披风,发间只簪了一支碧玉玲珑簪,妆容淡雅。她本就容貌极盛,重生后气质更添几分旁人难以企及的沉静与冷冽,此刻在古寺回廊的阴影与天光的交织下,宛如一株突然出现在喧嚣尘世中的空谷幽兰,清艳绝伦,却又带着一种疏离的、令人不敢亵渎的神秘感。
那年轻公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艳,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怔忡,连原本微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目光竟一时忘了移开。
柳夫人见对方衣着气度不凡,心知绝非寻常人家,连忙赔笑道:“小女无心,冲撞公子了。”
那年轻公子这才恍然回神,脸上迅速浮起一丝赧然,后退半步,拱手赔礼,声音比方才清朗了许多:“是在下行走匆忙,惊扰了夫人与小姐,实在抱歉。”他说话时,目光却依旧忍不住飘向沈清辞。
沈清辞早已垂下眼帘,微微屈膝还礼,姿态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
年轻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他身后一个小厮却低声提醒:“小侯爷,那要紧物件……”
被称为“小侯爷”的公子这才想起正事,脸上掠过一丝遗憾,又深深看了沈清辞一眼,这才带着小厮匆匆离去。
柳夫人望着那年轻公子离去的背影,眼中光芒闪烁,低声问旁边的仆妇:“方才听那小厮称呼……小侯爷?可知是哪家侯府?”
那仆妇在京中待得久,低声道:“看那衣着气度,月白云纹锦,腰悬蟠龙玉佩……怕是永宁侯府的那位小侯爷,陆珩。”
永宁侯府!那可是京城顶尖的勋贵之家!
柳夫人心头猛地一跳,再看身边的沈清辞,眼神热切得几乎要冒出火来!方才陆小侯爷那惊艳失神的模样,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回府的马车上,柳夫人兴奋得脸颊泛红,拉着沈清辞的手说个不停:“清辞!我的儿!你可知方才那是谁?永宁侯府的嫡子,陆小侯爷!真正的勋贵子弟!瞧他方才看你的眼神……此事若成,咱们沈家可就真的……”
沈清辞任由她说着,目光却投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陆珩的惊艳,她自然感受到了。那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未经风雨的世家子弟,对她这样带着神秘与危险气息的“异类”产生的本能好奇与吸引。这种感情,浅薄而易变。
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苍白、隐忍、带着血污与雪松冷冽气息的脸,以及昏迷前那句模糊的警告。
谢无咎……他此刻,应该也在京城某处养伤吧?他的世界,与这陆小侯爷的锦绣繁华,恐怕又是另一番天地。
而无论是侯府的门第,还是钦天监的隐秘,对她而言,都不过是这京城迷局中的一部分。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页“镜界七窍”的残卷,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护国寺……香火鼎盛,众生汇聚。这样的地方,是否会与那神秘的“镜窍”,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呢?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将护国寺的钟声远远抛在身后。
沈清辞闭上眼,将柳夫人兴奋的絮语与窗外的喧嚣一并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