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碾过京郊官道最后一段尘土,巍峨的京城轮廓终于在望。灰黑色的城墙如同巨龙匍匐,高耸的箭楼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威严。城门口车马如龙,人流如织,身着各色官服、号衣的官吏兵丁穿梭其间,秩序井然,却透着一股江南水乡从未有过的、刻板的压抑。
沈家的车队夹杂在入城的商旅队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十几辆满载箱笼的马车,虽已尽量精简,依旧显出家底丰厚。然而,在这天子脚下,豪富之家比比皆是,沈家这点排场,并未引起多少侧目,反而因那明显的商贾标识,引来一些守城兵丁略带审视与些许轻慢的目光。
沈清辞坐在车厢内,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静静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她新舞台的巨城。空气中弥漫着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气息——不仅仅是北方干燥的尘土味,更是一种无形的、森严的等级与规则的味道。她能感觉到,怀中的木质傩面在这一片煌煌气象之下,变得异常安静,仿佛也在谨慎地观察、适应着这片新的天地。
穿过深邃的城门洞,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贩夫走卒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繁华程度确实远胜江南。但细看之下,行人步履匆匆,神色间少了几分江南的闲适,多了几分谨慎与目的性。偶尔有装饰华贵的马车经过,前后皆有豪奴开道,行人纷纷避让,显露出鲜明的阶级分野。
沈家的车队按照事先约定的地址,辗转来到城西一处相对清净的坊市,停在一座五进宅院的门前。这便是沈清辞舅父,吏部员外郎柳承恩的府邸。门楣不算特别显赫,但黑漆大门、锃亮铜环以及门前两尊石狮,都透着官宦人家特有的规整与气派。
早有柳府管家带着仆役在门前迎候。见到沈家车队,管家上前行礼,态度恭敬却并不热络,眼神在扫过那些沉甸甸的箱笼时,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姑老爷,姑太太,一路辛苦,老爷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管家侧身引路。
沈明远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些。柳夫人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挽着沈清辞,随着管家向内走去。
宅院内部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布置得颇为雅致,可见主人品味。然而,一路行来,遇到的柳府下人,虽都低眉顺眼,行礼问安,但那眼神深处,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种官家仆役对商贾亲眷天然的、隐晦的优越感。连引路的管家,言语间也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提点,诸如“京城规矩大”、“贵人众多,需谨言慎行”之类。
沈清辞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了然。在江南,沈家是跺跺脚地面也要抖三抖的豪绅,但在这京城,尤其是在舅父这等清流文官府上,商贾的身份,终究是低了一等。父亲和继母那强装出的镇定下,隐藏着的是难以掩饰的局促与不安。
花厅内,柳承恩与其夫人王氏早已等候。柳承恩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直缀,颇有几分文官气度。王氏则是一身绛紫色缠枝纹褙子,面容富态,笑容温和,但眼神流转间,自带一股官家夫人的精明。
双方见礼,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
柳承恩呷了口茶,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关切,却也难掩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妹夫、妹妹一路辛苦。京城居,大不易,日后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沈明远连忙道:“多谢舅兄照拂。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舅兄多多指点。”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沈家未来的打算上。柳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委屈:“不瞒舅兄、嫂嫂,我们初到京城,也见识了这京中的气象。虽说家中薄有资产,但这商贾身份,终究……终究是上不得台面,便是想为清辞寻一门好些的亲事,也恐受人轻视。”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安静坐在下首的沈清辞。
王氏会意,接过话头,笑道:“妹妹所言极是。京城这地方,最重门第。便是家财万贯,若无个官身护着,也难免被人看轻了去。”她看向柳承恩,“老爷,您看……”
柳承恩放下茶盏,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此事,我亦思忖良久。如今朝中,倒是有条路子……”他压低了声音,“可运作捐个虚衔。虽无实权,但有了官身,便是士绅阶层,往来交际,婚嫁聘娶,便都便宜许多。”
“捐官?”沈明远眼睛一亮,他在江南时也听闻过此事,只是未曾深想。如今听舅兄提起,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若能捐个官身,岂不是瞬间就能摆脱这尴尬的商贾身份?
柳夫人更是喜形于色,连声道:“若能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全凭舅兄做主!”
柳承恩微微颔首:“此事需谨慎运作,银钱方面……”他目光扫向沈明远。
沈明远立刻表态:“舅兄放心,需要多少打点,但说无妨!只要能改换门庭,沈某绝无二话!”
看着父亲与舅父就捐官的具体品级、所需银两以及如何打点关节等细节热烈商议起来,柳夫人与王氏也在一旁低声讨论着京中各家适龄子弟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算计。
沈清辞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微温的茶杯,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捐官,跻身官宦阶层,不过是换了一层看似光鲜的皮囊,内里的暗流涌动,人心的算计倾轧,只会比江南更加激烈。
她轻轻抬眼,目光掠过花厅窗外。舅父家的庭院布置得精巧,假山流水,曲径通幽,一派世家气象。然而,在那假山石的阴影缝隙里,她似乎看到了一角暗青色的、与周围石料质感迥异的残片,那颜色……与她怀中那页“镜界七窍”残卷,以及之前在破庙槐树下所见,何其相似!
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看似规矩森严、繁华似锦的京城之下,也早已被那无形的“镜窍”网络,悄然渗透?
她端起茶杯,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窗外的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假山石的阴影里,仿佛一个无声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