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旧书寻踪

沈清辞换上“沈青”的行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这是她在房中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结果。铜镜里映出的少年书生,眉眼间依稀有几分沈家大小姐的清丽轮廓,却被刻意描绘得英气了些,肤色用秘制药膏敷成浅麦色,下颌那颗小痣更是点睛之笔。青衣方巾,半旧书箱,俨然一个家道中落、却仍不失风骨的清寒士子。

她特意挑了这个时辰。午后,柳夫人多半在午憩,或与管事婆子核对账目。沈明远今日有约外出。府中仆役也到了轮换歇息的时候。她只需对守在自己院门口的翠珠说,要静心看会儿书,不许任何人打扰。翠珠向来忠心,从不多问。

出府却是个难题。沈府虽比不得真正的高门禁苑,门禁却也严谨。沈清辞略一思索,走到后院靠近厨房的一处僻静角落。这里墙边堆着些废弃的花盆和杂物,墙头不算太高。她这些日子勤练傩舞,身姿轻盈远超常人,助跑几步,足尖在墙壁借力一点,手已够到墙头,灵巧地翻了上去,再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外一条狭窄的后巷里。

拍了拍衣上灰尘,她定了定神,融入街市的人流。

文渊阁附近确有几家书肆,她稍作打听,便找到了李茂才昨日提及的“墨香斋”。这是一家老店,门面不大,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书架林立,堆满了各式书籍,从经史子集到杂记话本,一应俱全。

沈清辞并未立刻进去,而是在对面的茶摊要了碗粗茶,选了张能看到书肆门口的桌子坐下。她压低方巾,假装翻阅着几页路上买的旧时文抄,眼角余光却时刻留意着“墨香斋”的动静。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那道穿着蓝色直裰的清瘦身影果然出现了。李茂才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脚步比寻常快了些,径直走进了书肆。

沈清辞放下几个铜板,起身,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踏入书肆,那股陈墨旧纸的味道更浓了。掌柜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埋头修补一本破旧的册子。李茂才已走到最里侧一排书架前,似乎在与什么人低声交谈。

沈清辞随手从门口架子上拿起一本地方志,假装翻阅,灵觉却悄然延伸过去。

与李茂才交谈的,并非掌柜,而是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看起来像是书肆伙计的年轻人,但气息沉稳,眼神锐利,不像寻常伙计。李茂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递给那伙计,声音压得极低:“……上次的‘安神香’用完了,此番能否多换些?近日心绪愈发不宁,夜不能寐……”

那伙计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又打量了李茂才几眼,才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同样低声道:“李公子,‘香’金贵,用量需自己把握。心不宁,怕是别处有了挂碍,光靠‘香’怕是不济事。”语气意味深长。

李茂才脸色白了白,接过纸包,匆匆揣入怀中,又低声问了几句什么。那伙计摇头,指了指门外方向,模糊说了句“想求更多门路,或可去‘镜花水月’处碰碰运气,那边……路子广。”说罢,便转身去整理书架,不再理会。

镜花水月?

沈清辞心中一动,这不是诗词中常有的意象吗?还是……特指某个地方?

李茂才显然听懂了,脸上神色变幻,有犹豫,有畏惧,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他踌躇片刻,终究没再追问,低着头,买了两本无关紧要的时文册子,匆匆付了书款,离开了书肆。

沈清辞放下手中的地方志,也跟了出去。只见李茂才并未直接回住处,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僻静的巷子,七绕八绕,最终消失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后门。

她没有再跟,李茂才身上那晦气和“安神香”的线索已经够清晰了。那墨香斋,恐怕不仅仅是个书肆,更是某种见不得光之物的交易点。而“镜花水月”……

她思索着,回到稍显热闹的街面,向一位摆摊卖文房四宝的老秀才打听:“老先生,请问这附近,可有什么雅致去处,名字里带‘镜花’或‘水月’的?”

老秀才抬了抬眼皮:“镜花?水月?公子是说‘镜花楼’吧?喏,往东市去,临着金水河,最气派的那座朱漆楼便是了。那可是京城顶级的消遣地界,等闲人可进不去。”他摇摇头,继续低头摆弄他的砚台。

镜花楼!

沈清辞心头一震。谢无咎昏迷前警告的“镜花楼”,竟然是从这样一个阴暗书肆的伙计口中,以一种近乎黑话的方式,传递给了身染晦气的李茂才!这镜花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何会与这种诡异交易扯上关系?

她必须去看看。

然而,镜花楼那种地方,绝非“沈青”这样一个清寒书生能轻易踏入,更别提探查。她需要更多的准备,也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夜晚,或许能掩盖更多。

她迅速回到沈府后巷,再次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翠珠还在外间老老实实地守着,并未察觉。

换回女装,沈清辞开始为夜探做准备。她需要一套更不起眼、便于行动的夜行衣,需要一些防身和应付突发状况的小物件,更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能让她深夜外出的借口。

她想到了柳夫人。近来柳夫人对她管束虽严,但也乐见她与顾晚晴等贵女交好,若是以“与顾小姐相约夜间赏灯”为由,或许能争取到一晚外出的机会。至于回府,她自有办法。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中流逝。晚膳时,沈清辞状似无意地提起,顾晚晴白日遣人送了口信,约她明晚去府上赏新得的几盏琉璃宫灯,可能会晚归些。柳夫人果然未疑有他,只叮嘱早些回来。

是夜,亥时初。

沈清辞再次化身“沈青”,从老地方翻墙而出。这次她换了一身更利落的深灰色布衣,外面罩着件不起眼的青布直裰,将必要物品贴身藏好。她刻意绕了些路,确认无人跟踪,才朝着东市镜花楼的方向潜行而去。

镜花楼,并非沈清辞想象中的烟花柳巷模样。它位于京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却独占一片清雅之地,临水而建,是一座三层高的朱漆木楼,飞檐斗拱,玲珑精致,檐下悬挂着无数琉璃风灯,此刻华灯初上,将整座楼映照得流光溢彩,恍若水上仙宫。楼前并无寻常青楼的喧闹揽客,只有衣着体面、训练有素的仆役安静引客,出入者皆是非富即贵,或锦衣华服,或高冠博带,气度非凡。

还未靠近,沈清辞便感觉到此地的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香料与酒肴的味道,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确实是顶级销金窟的气象。但在她悄然运转的灵觉感知中,这繁华表象之下,还潜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庞大驳杂的“气”场。

这气场并非江南邪祟那种污秽阴邪,也非护国寺那种清净信仰,而是一种……混杂了强烈**、权势野心、金钱气息、乃至一丝丝扭曲艺术追求的、如同漩涡般的复杂能量场。它并不直接伤人,却仿佛能无形中放大踏入者的某些情绪与渴望,令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这果然不是寻常之地。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将“沈青”的书生气质再稳固几分,夹杂在几位结伴而来的文士模样的人身后,向镜花楼走去。

门口仆役目光锐利,扫过她一身半旧青衫和略显稚嫩的面容,虽未阻拦,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清辞坦然递上一小锭银子,低声道:“听闻楼中清音妙绝,特来见识。”

仆役收了银子,面色稍霁,将她引入楼内,却并未引向中央那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主厅,而是指向侧面一处较为安静、临着内院小池的回廊茶座:“公子这边请,此处清静,可观园景,亦可听曲。”

显然是见她衣着普通,年纪又轻,不似挥金如土的豪客,便安置在了外围。

沈清辞正求之不得。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清茶,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人,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主厅内,轻纱曼舞,歌喉婉转,宾客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空气中那股混杂的气场在主厅最为浓郁。而通往二楼的楼梯处,有身材魁梧、气息沉凝的护卫把守,闲杂人等不得轻易靠近。三楼更是帷幔低垂,静谧无声,仿佛独立于楼下的喧嚣之外。

她的灵觉小心翼翼地延伸,试图感知楼内更深层的气息。除了那庞大的**气场,她还隐约捕捉到几丝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有的灵动诡谲,似是修行术法之人;有的沉浑厚重,似是武道高手;还有的……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令她有些熟悉的、属于官方的秩序感?

难道,这镜花楼内,不仅有寻欢作乐的权贵,隐匿的奇人异士,甚至还有……朝廷的人?

就在沈清辞凝神感知之际,主厅内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位显然是贵客的中年官员,在几名美貌舞姬的簇拥下,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试图强行登上二楼,口中含糊道:“本官……要见锦瑟姑娘……为何不让上?”

把守楼梯的护卫面不改色,伸手虚拦,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大人见谅,锦瑟姑娘今日不见客。楼上乃贵宾雅室,非请勿入。”

那官员恼羞成怒,正要发作,旁边一位看似管事模样的中年文士快步上前,笑容可掬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悄悄塞过一张银票,那官员脸色才缓和下来,骂骂咧咧地被扶回了座位。

这一幕被沈清辞尽收眼底。镜花楼的规矩,似乎比想象的更严。二楼以上,恐怕才是真正的核心区域。

她耐心地坐着,一边慢饮清茶,一边观察着进出的人流,试图找出一些规律或破绽。时间缓缓流逝,楼内的喧嚣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又渐渐趋于一种靡靡的平静。

约莫子时前后,沈清辞觉得今夜已无法再获得更多信息,继续待下去反而可能引起注意,便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放下茶盏,目光无意间扫过三楼那垂落的精致竹帘时——

竹帘因楼内的气流或楼下某处轻微的震动,极其短暂地掀起了一角。

透过那一闪而逝的缝隙,沈清辞看到三楼临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棋枰。棋枰旁,一道玄色的身影,正背对着窗口,微微侧首,似乎在与对面的人对弈。窗外楼下的灯火映照出他半边冷峻而模糊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即便只是一个剪影,也透出的、熟悉的孤高与疏离!

谢无咎!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怎么会在这里?在镜花楼的三楼?对弈?他伤势好了?还是……这镜花楼,本就与他有关?

那惊鸿一瞥太快,竹帘随即落下,隔绝了视线。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她紧张之下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种气息,那种感觉,绝不会错。

沈清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沈青”的镇定,起身,结算了茶钱,随着零星散去的客人,缓缓走出了镜花楼。

夜风拂面,带着初春的微寒,让她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回头望去,镜花楼依旧灯火辉煌,如同一个诱人又危险的美丽幻梦。

谢无咎出现在那里,是巧合吗?还是他口中的“观测点”就在此地?他在“观测”什么?与谁对弈?

无数疑问涌入脑海。她想起他昏迷前的警告,想起他提及镜花楼时那凝重的语气。这个地方,果然藏着大秘密,而且,似乎与谢无咎,与钦天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自己今夜这番小心翼翼的探查,在谢无咎那样的存在眼中,是否早已无所遁形?他是否已经知道,“沈青”就是她?

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她加快脚步,融入夜色,朝着沈府方向走去。今夜之行,证实了镜花楼的非同寻常,却也引出了更多谜团,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正踏入一张更庞大、更复杂的网。

就在她拐入一条通往沈府后巷的近路时,前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不是呻吟,也不是拖行声。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利器划过硬物的“嚓嚓”声,以及……一种熟悉的、令人极其不适的阴冷死气!

这气息,竟与李茂才身上那晦气,以及之前在江南接触过的某些邪物,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凝练,更加……活跃!

沈清辞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瞬间绷紧。她悄无声息地贴向墙壁阴影,屏住呼吸,灵觉如同最敏锐的触角,探向前方。

巷子深处,月光不及之地,隐约可见两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地上挖掘着什么,动作僵硬而诡异。那股阴冷死气,正是从他们脚下那新挖的土坑中散发出来的!

难道……这京城之中,就在她沈府附近,竟然也有人在进行着与邪祟相关的勾当?!是偶然,还是与李茂才、与镜花楼有关?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缓缓握紧了袖中暗藏的、淬了麻药的短刺。

看来,今夜注定无法平静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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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傩舞
连载中古风夜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