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荷池悟相

怀中的《傩面三十六相》如同一个无声的导师,在沈清辞静心研读的几日里,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傩舞更深境界的大门。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模仿那些图谱上的固定舞姿,而是开始尝试理解每一种“相”背后所代表的情绪、意念,以及如何引动周遭不同的“气”来塑造、支撑这种“相”。

沈府上下依旧沉浸在一片搬迁前的忙乱与喧嚣之中。柳夫人指挥若定,将一箱箱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登记造册,精心打包,仿佛要将整个江南的富贵都搬去京城。下人们脚步匆匆,脸上交织着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被选入随行队伍的庆幸。沈明远则更多时间闭门不出,或是与账房先生核算资产,眉宇间的沉郁愈发深重。

在这片纷扰之外,沈清辞的院落仿佛成了一处孤岛。她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打扰,连翠珠也被吩咐无事不得进入内室。她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消化那本《三十六相》带来的冲击。

这日午后,秋阳慵懒,沈清辞正对着一面铜镜,尝试书中记载的“悲相”。她并未戴任何实物面具,只是依照心法,调动精神力,引动周遭一丝代表“哀伤”、“离别”的灰霭之气萦绕面部,试图改变自身的眉眼、嘴角的细微弧度,模拟出那种由内而外的悲戚。

镜中的影像似乎确实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但总觉得隔了一层,不够真切,仿佛戴着一张无形的、表情僵硬的面具。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是姥姥。她今日似乎比往常清醒些,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沈清辞,又看了看那面铜镜,咧开没牙的嘴,发出“嗬嗬”的怪笑。

“假……太假……”她摇着头,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看……看真的……”

沈清辞心中一动,跟随姥姥走出房间。

姥姥引着她,并非去往什么偏僻角落,而是来到了沈府花园中,那方秋日里已见凋零的荷池旁。池水泛着绿藻,残破的荷叶耷拉着,几支枯梗倔强地立在水中央,一派萧瑟。

姥姥走到池边,指着那残荷败叶,又指了指水中模糊的倒影,声音沙哑:“看……它们……也在‘演’……”

沈清辞凝神望去。秋风拂过,残荷微微颤动,倒影随之破碎、重组,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夏日的繁华与眼前的衰败。一种真实的、源于生命轮回的悲凉之意,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悲……不是‘装’出来的……”姥姥转过身,面对着沈清辞,那双混沌的眼睛此刻竟异常清明,“是……引出来的……引天地的悲……引万物的哀……入你的魂……再……舞出来……”

她说着,那佝偻的身躯忽然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的姿态动了起来。没有固定的舞步,她的动作更像是在模仿风中残荷的摇曳,模仿池水涟漪的扩散,模仿那种生命走向终结的无奈与寂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刻意做出的悲伤表情,但随着她的“舞动”,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真实的悲意却从她干瘦的身躯中弥漫开来,感染着周围的空气,连池边的衰草仿佛都更低伏了几分!

这不是表演,这是共鸣!

沈清辞屏息看着,心中豁然开朗!她明白了!《三十六相》的精髓不在于“模仿形”,而在于“引动神”!要演悲,先要感知天地间的悲;要演喜,先要引动万物生的喜!傩舞的本质,不是戴着面具跳舞,而是以自身为媒介,演天地万物之情,舞古往今来之魂!

姥姥停下动作,那弥漫的悲意缓缓散去。她走到沈清辞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又点了点她的心口。

“这里……和这里……通了……相……就活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沈清辞,又恢复了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蹒跚着离开了荷池。

沈清辞独自站在池边,心中回荡着姥姥的话。她再次看向那残荷,看向那秋水,尝试着不再去“构思”悲相,而是放开身心,去真正地“感受”这份秋日的萧瑟,让那股源于自然轮回的悲凉之意,缓缓流入自己的心田。

然后,她动了。

她的舞姿不再拘泥于图谱,而是随着心念流转,时而如残荷般孤寂摇曳,时而如秋水般沉静哀婉。她没有刻意控制面部表情,但那眉宇间自然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真实的感伤。周身的气息也随之变化,引动着荷池周围的萧瑟之气,与她共舞。

这一次,镜中若是有影,定然不再是僵硬的面具,而是融入了这片天地的、真实的“悲相”!

初步领悟了“引神”之妙,沈清辞开始尝试将这种理念运用到更实际的层面。她想起书中还有一种“谄媚相”,并非真正的讨好,而是一种用于周旋、获取信息的伪装。

恰巧,柳夫人院中的一个大丫鬟捧着账本路过荷池。沈清辞心念微动,悄然调整呼吸与精神,引动一丝代表“顺从”、“讨好”的微弱气息萦绕周身,脸上瞬间挂起了柳夫人平日里那标志性的、温婉中带着一丝精明的笑容,连眼神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主动迎上前,用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依赖的语气问道:“这位姐姐,母亲可在忙?我正有些针线上的小事想请教她。”

那丫鬟猛地见到“柳夫人”般的笑容和语气从大小姐脸上出现,一时竟愣住了,下意识地恭敬回话:“回、回大小姐,夫人正在库房清点器物,此刻怕是不得空……”

直到沈清辞道谢离开,那丫鬟才回过神来,看着大小姐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只觉得刚才那一瞬间,大小姐的神态像极了夫人,但细看又分明是大小姐本人,真是奇怪。

沈清辞回到房中,对着铜镜,再次练习起来。她依次尝试“怒相”、“喜相”、“天真相”、“诡诈相”……每一次,她都先尽力去感知、引动对应的天地之气或情绪意念,再让其自然流露于形神之中。

镜中的影像千变万化,时而凛然生威,时而巧笑倩兮,时而懵懂无知,时而深沉难测。她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掌控感中,对《三十六相》的理解飞速加深。

然而,当她连续切换了十几种“相”之后,准备恢复平常状态时,异样的感觉出现了。

她看着镜中那张属于自己的、清丽却略显苍白的面容,竟感到一丝莫名的……陌生。

那眉、那眼、那唇,分明是她看了十六年的脸,但此刻看去,却仿佛隔了一层薄纱。脑海中各种“相”的情绪碎片尚未完全平息,时而闪过一丝悲悯,时而掠过一抹讥诮,时而涌起一股天真……属于“沈清辞”本身的、纯粹的情绪,似乎被这些扮演过的“相”暂时掩盖、搅乱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镜中的影像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是那个在傩舞中寻求力量的修炼者?还是那个即将被家族安排命运、需要戴上各种面具周旋的沈家大小姐?

或者……这些,都只是她需要扮演的,“相”?

一种细微的、却令人脊背发凉的空虚感,悄然在她心底蔓延。《傩面三十六相》赋予了她强大的伪装与掌控能力,但似乎也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对“本我”的认知。

她猛地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纷乱的杂念,运转“踏七星”心法,那清濛的光晕缓缓亮起,试图驱散那种诡异的疏离感。

光芒笼罩中,她看着镜中逐渐恢复“平静”的脸,眼神却愈发深邃。

扮演万物,掌控诸相,固然强大。但若在扮演中迷失了自我,那与沦为那没有面孔的傩面,又有何异?

她必须找到那个平衡点,在万千面具之下,牢牢守住属于“沈清辞”的核心。

否则,无需邪神低语,她或许就会在这《三十六相》的修炼中,自己先一步……分崩离析。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张面具在轻声摩擦,低语着诱惑与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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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傩舞
连载中古风夜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