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瑶化作焦灰的余烬尚未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彻底冷却,钦天监关于张家事件的最终定论,便以官方的形式,如同冰冷的铁印,重重地盖在了所有流言蜚语之上。
公告由江南府衙协同钦天监驻江南巡察使联合发布,措辞严谨,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公告中称,经查,张家世代暗中研修禁忌邪术,以阴毒之法亵渎鬼神,扰乱阴阳秩序,其行径已触怒天地,故降下天谴,致其府邸焚毁,满门罹难。此乃“私炼邪术,触怒鬼神,遭致天谴”之果报,望江南士族百姓引以为戒,恪守正道,勿蹈覆辙。
至于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公告中仅以寥寥数语带过,称沈氏女清辞乃“为邪术所惑,身陷险境”,幸得钦天监及时洞察并介入,方“侥幸得脱,然身心受创,需长期静养”。寥寥数语,便将沈清辞从一个手刃邪神、破灭冥婚的核心人物,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无辜的、幸运的受害者形象。
这一定性,迅速被各级官府传达、宣讲,成为了唯一的“真相”。市井间的议论风向随之转变,从对张家覆灭缘由的猎奇猜测,转向了对邪术的恐惧与批判,以及对“幸运”的沈家大小姐的些许同情——当然,更多的是庆幸自家未曾与张家有过深的牵连。
定论的尘埃落定,如同在沈府上空笼罩多日的阴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拨开。虽然气氛依旧不算轻松,但那根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总算松弛了下来。
沈明远“病体”渐愈,开始重新露面处理家族事务,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前未有过的沉郁与审慎。他对沈清辞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不再有父亲的威严与掌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忌惮与倚重的疏离客气。府中一应资源,只要沈清辞开口,无有不允,甚至主动将城外几处收益颇丰的田庄划到她的名下,美其名曰“供女儿静养之用”。
柳夫人更是将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做到了极致。每日嘘寒问暖,亲自盯着小厨房炖煮各类珍稀补品,送往沈清辞院中的衣食用度,规格远超以往,甚至隐隐超过了当家主母的份例。她不再试图打探任何事,只是恪尽职守地扮演着一个“慈爱”、“关怀”的继母角色,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消除的恐惧,让她在沈清辞面前,连大气都不敢轻易喘。
下人们更是将沈清辞的院落视作了某种禁区,非召不得靠近,行走路过时皆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院内那位“身怀异禀”、“得钦天监青眼”的大小姐。
沈清辞对这一切变化坦然受之。她需要这份“静养”带来的清净与自由。外界将她视为需要同情的受害者,正合她意。她乐得隐身于这层伪装之下,无人打扰地做自己的事情。
她的伤势在谢无咎留下的丹药和自身日益雄浑的精神力滋养下,恢复得极快。更多的精力,被她投入到了对母亲手札的深入研究,以及对那页来自沈月瑶遗物的“镜界七窍”残页的破译之中。
是夜,月明星稀。
沈清辞并未入睡,而是在院中演练着傩舞。她并未戴上傩面,只是以肉身习练,动作时而舒缓如“踏七星”,牵引月华,净化周身;时而凌厉如“血傩舞”的简化版,掌风呼啸,带着斩断污秽的决绝;时而又尝试将手札中一些记载的、偏向阴损诡谲的“缚灵”、“引煞”诀窍,融入舞步的间隙。她在摸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融合了正统傩舞的沟通天地之力,与母亲所留偏门诡术的凌厉狠辣之路。力量的提升显而易见,但每一次尝试将那诡术融入,她都能感觉到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戾与冰冷在滋生,这让她警醒。
就在她收势调息,细细体会着方才演练的得失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悄然响起:
“看来,‘静养’的效果不错。”
沈清辞心中微凛,但并未惊慌。能如此无声无息潜入她院中的,除了谢无咎,不会有第二人。她缓缓转身,看向不知何时已立于月下,身着玄色常服的钦天监监正。
“托监正大人的福,以及……那份‘恰到好处’的公告。”沈清辞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谢无咎走到石桌旁,自顾自坐下,目光扫过她因练舞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官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且能稳定人心的解释。你是受害者,是最佳的选择。隐藏在幕后,对你,对局势,都更为有利。”
“包括替我解决掉那些可能怀疑我、探查我的宵小?”沈清辞挑眉。她并非不知,这几日沈府外围,乃至江南城中,一些原本对她抱有极大兴趣、或是与张家有旧的势力,都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了,这其中若没有钦天监的手段,她是不信的。
谢无咎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你可知,为何张家选择在这个时候,如此急切地举行冥婚,甚至不惜动用‘百鬼搬运’这等凶险阵法?”
沈清辞目光一凝:“与地底那东西的躁动有关?”
“不错。”谢无咎点头,“‘臃肿之根’近期苏醒的迹象愈发明显,它对‘祭品’的渴望达到了一个峰值。张家不过是顺应其意,或者说,是被其驱使。你毁了它的餐具,断了它最便捷的进食通道……”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带着一丝深意,“它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它的手段可能会更加直接,更加防不胜防。隐藏在幕后,不代表安全。相反,你可能已经从明处的目标,变成了暗处……更诱人的猎物。”
谢无咎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沈清辞因力量提升而产生的一丝温热瞬间冷却。她明白,所谓的“静养”与“隐身”,不过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那地底的邪神,就像一头受伤的凶兽,此刻或许正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更致命的扑击。
“告诉我这些,是想警告我,还是另有目的?”沈清辞直视谢无咎。
“是提醒,也是邀请。”谢无咎站起身,玄色衣袂在夜风中微拂,“钦天监的职责是维护秩序,清除威胁。‘根’的本体,是巨大的威胁。而你,是目前看来,最了解它,也最有可能对抗它的人选之一。在必要的时刻,我希望你能站在秩序这一边。”
他没有要求沈清辞立刻表态,留下这句话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院子里,又只剩下沈清辞一人,以及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她站在原地,回味着谢无咎的话。猎物?或许吧。但她也从未将自己仅仅视为猎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演练诡术时那丝阴冷的触感。
官方为她营造的“受害者”身份,是一层完美的保护色。谢无咎的警告与邀请,则指明了未来的危险与可能的盟友。
但最终的路,还是要她自己来走。
她转身,走向屋内。桌面上,那页“镜界七窍”的残页,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或许,在那地底的邪神再次伸出触手之前,她应该先一步,去探一探这些所谓的“镜窍”,看看那“真镜之门”之后,究竟藏着什么……是新的危机,还是……意想不到的转机?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