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无心此道,记性却是极好,一首曲子学上个两三回,便也能自己有样学样磕磕绊绊给拨弄出来。裴宁轩干脆松开手,彻底让出琴案,揣起折扇靠坐到一旁,好整以暇观赏姑娘抚琴。
闻见动静,安子夜忙里偷闲来询问他:“王爷,此曲是何名?”
因平日听琴不多,裴宁轩又片字不提,是以至今她也只辨现下弹奏的与前世所学并非同一曲。
“不急,日后王妃自会知晓。”青年略夹几分慵懒的嗓音淌入耳。
安子夜眼皮子一耷,当即回了一记鄙夷。
已近午时。
秋晖悄无声息翻下廊檐,滑进书阁,伸长细而笔直的光径映上琴额似白梅环簇的天然纹路,乍瞧之下犹梅落皑雪,晃人双目。
看得久,裴宁轩微微眯起狭长双眸。
“王妃可知此琴是何名?”
“不知啊。”安子夜神色无波,嗓音掺着些许忧郁,“王爷不妨告知我这曲子叫什么。”
裴宁轩失笑,停顿须臾,“此琴,名为‘堕雪’。”
琴音戛然。
安子夜十指扶住留有余颤的琴弦,微微侧过脸,眸底难掩讶色。
然,好一晌子,她却始终缄口不言。最后竟是佯作无事又转回,继续习琴。
裴宁轩眉头一挑,并不打算叫她就此糊弄过去。
“王妃似乎很吃惊?”
“有吗?我不过是觉此名颇为悦耳。”
青年勾唇,腾开折扇,“本王记得行宫游船王妃醉酒,口中亦曾念‘堕雪’一语,当日不解何意,而今回想,莫非也是琴?”
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安子夜嗤笑一声,松开琴弦,捏了捏手腕,漫不经心点破:“王爷今日这出,原来是醉翁之意啊。”
“本王好奇罢了,‘堕雪’这两日才被送进王府,此前本王对它未见亦未闻,王妃怎就能提前预料到,本王将有这样一把琴?”
叶羽伴他十几载,尚且不知他通琴技,她却能一眼看透,乃至还事先知悉“堕雪”的存在……裴宁轩细细端详眼前姑娘,眸子深处掠过一抹古怪之色。
阁内阒然。
约摸能猜透身侧人正在寻摸什么,安子夜暗暗叹息。
自打入了这屋子,认出“堕雪”,她高高悬起的心此刻终于是彻底落了地。果然,酒之一物害人不浅。裴宁轩素来心思缜密,她怎能期待这人会忘记自己的酒后胡言?
须臾,平复下心绪,安子夜讶异转头,“原来我竟还说过这样的话......”
迎上青年探究的视线,她笑得从容。
“不过是些醉语,王爷又何必放心上呢。我所说的‘堕雪’,不错,它确为一把琴,实乃我一故人所持,而非在言王爷你。”
这番辩驳也不算扯谎,刨去那段记忆,前世的裴宁轩与今世的又怎能完全算是同一人?
故人?
又是故人......
再闻这耳熟词汇,裴宁轩的脸色顷刻就沉了下去,甚至无心去分辨此番话虚实。
他收拢折扇坐起,裹挟愠色,似笑非笑讥道:“何来的故人?王妃口中的,莫不是你那无能到至今也无法将你寻回的夫君?”
“……”安子夜眸光一滞,茫然睁大眼。
她确实猜到此人会揪着“故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夫君……他在说谁?
这毫不作假的满脸讶色落入裴宁轩眼里,青年却只觉是惊于被他猜破心事,登时那满腔怨愤里又泛起浓厚苦涩。果然如此,当日船上那副亲昵之态,也不过是酒气迷了眼,错将他当作旁人。
“王爷?”
眼见这人死死盯着自己,忽而失了神,面色愈发难看,仿佛是陷入癔症里,安子夜忙摆手将人给唤醒。
她凑近些,好奇问:“王爷是从何处得知我有夫君的?”
裴宁轩凝视着她不语。
好半日,他才稍稍别开眼,冷哼:“当日你拿着手稿寻到铁铺时,可曾说过那是你夫君所绘,给你防身用?”
啊,那个……
安子夜抿唇,面色讪讪。那不过是她猜到裴宁轩会差人跟踪她,于是信口胡诌的托辞而已。
“那是你的真心话。”裴宁轩咬紧牙笃定道。毕竟不是冲他说的,自然无需刻意隐瞒,真心无疑。
“……”
觑一眼那人铁青的脸色,安子夜没急着去澄清,笑问:“那、倘若我真有一个夫君,你当如何?”
终于还是承认了。
裴宁轩唇角勾起一抹嘲弄,哑然冷笑。
“王妃这不是很清楚结果吗?”
“嗯?”
望着他那迷茫的小王妃,裴宁轩抬手,泛了稍许凉意的指腹触碰上她温热的嘴角,轻轻抹去了不甚抿到唇外的口脂,遂像是在端详一件宝物,目光细细扫尽这张娇俏面容。
他眸光黑沉,翻起倦懒之色,压低了声。
“王妃只会有一个夫君。本王不死,那该死的自然就是旁人了。”
青年的嗓音虽哑轻却淡然无波,仿佛世事理当依他所言,恍似那蔑视人命的阎罗在附耳低语,一瞬叫安子夜忆起前世那仅因嫉妒不喜便随口对她的好友下达死令的年轻帝王。
她眸光骤然一冷,蹙了蹙眉,不悦拂落他的手。
“王爷不必费心了,我未成婚,并无此人。”
裴宁轩愣住,目不转睛审视她良久,“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寻常女子在外岂会拿此胡诌?你如今为护他,竟对本王扯谎?”
“……”安子夜险被这疑心鬼给气笑,“你爱信不信吧。”
话毕,她垂眸,将面前的琴往旁推了推,俨然是不打算再继续了。
裴宁轩见此景一时也恼了,蹙紧眉扼住姑娘的手腕,“你又在气什么?你若不日日念着他,他亦不会不知死活出现在本王眼前,本王自是不用浪费心力取他的命。”
“那我岂不是还得谢王爷仁慈了?”
裴宁轩凝眸不答。
只是他也不曾松手,姑娘每挣扎一下,他便要将五指再收紧一分。
二人久久僵持不下。
不知过了多时。
日光将二人完全裹入怀,终归还是有人率先放下性子,服了软。
“本王不再提了便是……你动辄不学,真打算下次继续弄伤自己来应对不成?”
见他可算舍得将那不存在的人从口中剔了去,安子夜沉默片晌,消了些许火气,略略别开脸,“我手疼,今日先不学了。”
裴宁轩怔了怔。
似是反应过来,他慌地松开手,然已是迟了,姑娘白皙的腕上早便因他烙下几道醒目红痕。
察觉那人呆着不动作,安子夜拿余光去瞥他,一眼见男子挂着自责将两道眉拧得乱七八糟,她不自在地去扯了衣袖将痕迹遮住。
“我只是习琴时不甚扭到手腕。”
裴宁轩抬眸看她,没吭声,好一会儿,默默从怀中摸寻出一只罐子搁到琴案上。
他将折扇扔开,揩了药膏抹在被蹭得红肿的指腹上,小心翼翼按揉起来。
“手指也疼,怎就不提?”
“还好……”
青年轻哼,“王妃瞧着身娇体弱的,倒是挺能忍。”
听惯此人的阴阳怪气,安子夜没应话,目光兜一圈,落在药膏上。这应当是早料到她会受伤,特意给她备的药。裴狐狸虽多疑,说话还总带刺,但细心思虑多,有时也还算体贴。
她弯了弯唇。
“这是何药膏?抹着还怪清凉的。”
“不是什么名贵的。”忽想起什么,裴宁轩笑得揶揄,又补道,“比不得月桑的雪玉膏,本王也比不得他卫信然。”
“……”
这是在讽刺她给卫楚送药呢?
重提旧事,安子夜凉凉一笑,“王爷可切莫妄自菲薄,在救人一事上你虽不及卫小将军跑得快,可若谈到杀人,你却是推波助澜的好手呀,不是吗?”
“……”裴宁轩一顿,噎了声。
此后,他终于是彻底安分了。
可算不用听人怨叨,安子夜很是惬意,耐心等裴宁轩替自己抹好药后,又顶着伤患之名心安理得往旁挪了挪屁.股。
她转头,朝身旁人努努嘴。
裴宁轩无奈收起药膏,坐过去,“想听什么?”
想了想,安子夜正欲回他,刚要开口,不料这人竟又截在前补道:“罢了,问也是白问,王妃大抵没听过多少曲子。”
“……”虽然很气,安子夜却无法反驳。
默不作声咽下这口气,她抿唇朝面露得逞之色的青年抬了抬手,示意他随意。
裴宁轩拨动琴弦,清音缠裹着室内淡雅香气渐而漫高,绕上屋梁。
时隔十数载,安子夜再次听到了那曲《蔓草》。她望向身侧人专注的眉眼,有些意外。
他竟会选这曲。
这是她唯一会弹奏的曲子,亦是当今皇帝初识云妃时有感而谱的定情曲。前世裴宁轩曾说过,他的双亲虽修了恶果,初遇却也算得至真至纯,故而他的母妃每每心情愉悦之际都会给他弹奏此曲。无关当下,只忆美好。
裴宁轩性子多疑,防备心重,她对他的过往所知甚少,但那时也能看出,他是厌恶此曲的,是以当这人既教会她这曲子却又不允她擅自弹奏时,她只觉是在故意折磨她。
而今再看,倒也不尽然了……
*
是日,安子夜回到镜霄苑时,身后的天已晕染开一片红霞。
她虽免去学琴,却没逃脱被裴宁轩逼迫着对弈的宿命。对手本就实力惊人,且又是才经历败战,这会儿胜负心正旺,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事毕,已然是身心俱疲颜面尽失,险些连步子也抬不动。
飞萤率先扔了活儿过来迎她。
“王妃今日在清月阁待得真久,定是与王爷相处得极融洽吧!”
安子夜抬眸,望一眼满面笑意的小婢子,无奈扯嘴角,“你高兴就好。”
风雀随在后走近,仔细打量人后,却是带着担忧关切道:“王爷莫不是也让您数叶子了?”
“什么?”
“属下数年前曾见府中一个婢子冲撞王爷,接着就被罚去院中数树叶了,不数完,便不能吃饭。”风雀尤记得清楚,一个时辰后再见,那婢子的脸色已是煞白,就像王妃现下这般。
“她还真数了?”安子夜摁了摁眉心,“随便说个数目不就好?”
风雀正色,摇摇头,“她说了,于是王爷命人搬来几只篓子,让她把数过的叶子再一片片摘下来,以此证明她没数错。”
“……丧心病狂。”
虽不至沦落到去数叶子,但她这能堆成山的战绩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子夜边往里走边吩咐念春:“我饿了。”
“那晚食便定下荷叶鸡、珍珠糯丸、糖醋荷藕和菌丝菜粥,王妃意下如何?”
“好,都是我爱吃的,还是念春你靠谱。”
扔下一记赞赏,她拖着步子跨进屋内,叫飞萤烧来热水,沐浴后,却等不及饭食好,便已一头栽进被褥里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