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夜再醒来时,天色未明。确切说,才堪堪及夜半。烛火依旧将屋内映得通亮,晕暖光线在帐子里侧那面清晰聚投下一道轮廓分明的深沉黑影。
已值夏末,院子里的虫鸣早几日便已彻底歇了,此刻钻入耳的,只有身侧断断续续的翻书声。
她将视线从影子上挪开,微微转过脸,落向正靠坐在床头手持医书专注翻看的青年。
他仍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只是不如人前那般端庄矜重,宽大衣袖随意拢起堆在手肘处,衣襟也松松垮垮,若非她此刻躺着,视野有碍,恐是要窥见一片大好春色。青年的玉冠亦被卸下,换而在发间斜插一根黑亮木簪,虽清贵不减,但凭着那丝丝慵懒之意,叫他几近焊在脸上的狐狸面似乎松动些许,乍一看,倒是顺眼多了。
目光兜转一圈,最终定在那人弯屈起闲惬搭在床榻边沿、将被褥一角无情压成薄薄一片的大长腿上,安子夜没忍住翻了一记白眼。
这是真把她的床当成自己的窝了。
“本王已沐浴更衣,王妃何须这般嫌弃?”
裴宁轩悠悠合上书卷,转目,望向正动也不动安逸陷在被褥间的小王妃,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满。
四目相视,他忽而心念一闪,忆起什么。
青年微微眯起眼,试探道:“说起来,成亲翌日,马车上王妃初次见到本王时,似乎也是如此嫌弃?”
一次或是他的错觉,可这都第二回了,实在不好自欺欺人。
她的的确确是在厌他。
至于为何厌......裴宁轩自知做过浑事,惹了她不快,今时她生厌也无可厚非。可入宫谢恩那日,他二人分明仅是初见,何至于竟叫她厌弃?
细想来,能得罪她的不过有二。要么,在于喜好,小王妃素来就不喜他这样的容貌。要么,实则是在怨他洞房花烛夜的冷待......
安子夜默然打量眼前人好半晌。
见他倏而转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又独自溺进那无休无止的猜疑里,她无奈闭了闭眼,在被褥里轻轻挣两下,探出一只手来,扯起青年的衣袖便左右翻腾寻摸。
裴宁轩被她这举动给拽回心神,眸光定了定,不解问:“在找什么?”
“我在找王爷的第二双眼睛。”
“......”青年微微一愣,旋而失笑,擒住了姑娘的手,压低声打趣道,“那只翻看衣袖怕是不够,旁的地方,王妃可也要查验一番?”
安子夜闻言将手抽回,不悦睨他。
“登徒子。”
挨骂之人并无受骂的自觉,非但不气,反而斜倚在床栏前朗声笑了小一阵子。末了,他方敛笑正色问:“饿不饿?婢子说你尚未用过晚食。”
经提醒才记起此事,安子夜犹豫着摸了摸腹,终还是摇头。
“罢了,食后不好再入眠,明晨再说。”
裴宁轩颔首,没再多言。
这人似是不打算主动离去,见她不语,便转头又将目光挪至手里的医书上,分明已心思难定,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专注之姿。安子夜细细打量几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比之年轻帝王,此时的裴狐狸非但少了些许强硬和戾气,偶尔甚至会显露出一丝笨拙来。
念及此,她那双琥珀眸子转几转,视线扫至医书时,稍定。
安子夜挺身坐起。
青年闻动静望来,目光交接,她问道:“王爷打算待到几时?”
“......王妃这是又在逐本王走?”裴宁轩不悦蹙眉,郁声反问。
“误会了,是夜色已深,再不歇息,恐会耽搁王爷明日上早朝。”
“那王妃还真是有心了。”
哪怕有这话,裴宁轩心里仍不痛快,收回视线,翻着医书怪声怪气补道:“既如此,本王也懒得来回折腾,不若今夜就在此歇下,王妃意下如何?”
他原以为,自己抛出这话,大抵是还要再受一记嗔骂的。
却不想,小王妃听后不仅不恼,竟只是略略沉默半息,而后便爽快应他:“也好,那我让飞萤再多加一床被褥?”
裴宁轩擒着书页的手指霎时僵住。
那边迟迟未有应声。
安子夜便只当他是默许了,不再等,自顾自从被褥间爬起,作势就要下床榻。
裴宁轩回神,将人给拦住。
“你可听清本王在说什么?”似是企图自己寻见答案,他紧紧谛视姑娘的神色,一字一顿提醒道。
安子夜茫然眨了下眼,“歇在此?”
“......”青年不自觉绷直了背脊,复经良久沉寂,才再度出声,“你我是夫妻,同榻而眠,不会次次如伽若寺那般......相安无事。”
他想,小王妃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他言下之意。
诚如所料,很快,姑娘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光华微滞。她低眉垂下首,思忖片刻,继而掀起两片蒲扇似的眼睫,细声试探问道:“王爷是想圆房?”
裴宁轩被这句直白发问刺得喉头一紧。
他险些不敢直视姑娘的眼,可又不甘就此退缩,几度踌躇,终是硬着头皮颔首,黯声追问:“嗯……本王确有此意,你可愿?”
话语落,屋内罩起一片漫长岑寂。
新添的烛不觉间又矮了半截。
头一次体会到“等待”的滋味,仿佛呼吸的每一瞬,都被人揉扯延至数岁之久,几乎快耗尽他一身的气血,可纵使如此,姑娘仍迟迟不作声。裴宁轩欲催,但又生惧,便只能强撑着佯作一副从容镇定之态,以压住那随时要破喉而出的忐忑与焦灼。
也正是此时,一道细若蚊吟、断断续续的窸窣声忽入安子夜的耳。她不明所以,循声将目光从青年的眉宇间转至他的手。
安子夜眼角一抽。
她视若珍宝的医书而今落在这人手里,竟生生快被蹂躏成抹布了。
姑娘不禁生出一丝悔意,咬了咬牙,笑回:“王爷若是想,我自是不会不应。”
裴宁轩神色一滞。
片刻后,青年的眼角淌开莫大欢喜,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迫切地再度确认,“你当真愿意?”
安子夜敷衍地颔首,顺势将医书从那人手里抽回,刚打算好生给抚平,倏然一只手攀上腰际,将她不由分说带入一个飘着淡淡药草香的怀抱里。
屋内阒静。
床榻前,两道身躯亦贴得极近。
安子夜双手抵在青年胸膛前,虽已有意与那毫不遮掩欲色、居高临下直逼而来的目光错开,却挡不住那人靠近时,潮湿滚烫的鼻息撞上她的面颊,仍旧被灼得心神浮躁。至此,她彻底失了最后一丝打趣的兴味,抬手覆上青年凑过来的唇,生生将人给拦下。
“王爷,我还没说完。”
裴宁轩温温一笑,握住姑娘的手,圈在掌心里把玩,耐着性子道:“好,你先说。”
“我自是愿意的。”安子夜觑一眼青年的神色,顿了顿,忽转话锋,“可这几日还不行,王爷仍需再等等。”
犹一盆冷水始料不及迎头泼下,裴宁轩停了手里动作。
“为……”他刚欲开口追问,便有些许念头不受控涌入脑中,被截断了话。
她既情愿,却又需再等几日,莫非是......
裴宁轩尚且记得,医书的前半册记载过一女子特有之症,名曰“癸水”。此症每月一发作,每每持续五到七日之久。发作时,女子体虚气亏,甚者,需忍常人难耐之痛,行房自是不可,恐食与眠皆受其所累。
说来,难怪素日里贪嘴之人,今日却一反常态不食而眠。
裴宁轩愈是想,愈加确信小王妃正值此症缠身,顷刻间,那四处乱窜的燥涩感便如潮退般消去大半。
“此事先不急。”
他忙将怀里人松开些,仔细一番打量。
“王妃的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安子夜摇头,“就是有些困。”
“是该好生休息。”裴宁轩闻言将人柔缓放倒,重新塞回被褥里,又将四周掖得严严实实,却仍觉不够,想了想,倾身询问道,“可需本王留下来陪你?”
“不了,王爷,我一人睡反倒宽敞自在。”
“......”裴宁轩无奈挑了下眉。
若非那医书上还写,女子来癸水时有诸多不便,他绝听不出此女言语间的羞赧之意,险些要以为这是她的真心话。
怜她疲倦,裴宁轩没再多深究此事,一律皆依下。
“好,夜里若觉不适,只管唤婢子伺候,本王亦会赶到。”
“嗯,我记下了。”
仔细叮嘱过,又见姑娘乖乖合上眼,裴宁轩这才放心落下帷帐,转身将医书抚平了放回桌案,轻步离去。
屋内再没了动静。
少顷,安子夜睁开眼,自密不透风的被褥间挣出,望着帐顶喟叹一声。
“看来,这人啊,太聪明了也不行,易多思多虑。”
无人搅扰,安子夜很快再度入眠,一夜安稳,翌日起身时气色极好。
飞萤入内,瞧主子面色红润,已然坐在案前读起书,霎时松了口气,迎上去关切问:“王妃的身子可还有大碍?”
“我吗?”安子夜不解抬眸,“我何时身子有碍了?”
“可、王爷他……”飞萤胡乱指了一通,支支吾吾终是没答上来,最后只能茫然地捏捏手指。
安子夜也不催她,将视线落在小婢子端来的汤盅上,“这是何物?”
“啊?这、这是当归红枣鸡汤,王爷特地吩咐要给您熬的。”飞萤顿了顿,又补道,“昨夜王爷临走前,问奴婢何物利于女子补气血,接着就叮嘱奴婢今晨送来此汤。”
是以小婢子才会疑惑,主子唯有在癸水之日才吃这道补汤,可分明这月癸水刚过……她哪敢多问,便只能猜测主子身子不适,但眼下看来似乎又不是。
飞萤原以为主子听后会同她一样迷茫,却不料,主子只是淡淡一笑,而后放下书起身。
“嗯,先洗漱吧。”
因着裴宁轩这通胡乱推断,除动不动收到些莫名关心外,安子夜也算是清静了几日。
亦是在此期间,收到易宝阁的回信。
一日未时,飞萤端着一只黄花梨木匣急步折回。匣内,装有一块符牌,余下便是摞起来堪有拳头之厚的纸张,所书所写,皆为怀恩侯府世子赵琪过往十数年的卑劣行径。
安子夜粗略翻看了几页,将匣子给合上。
她葱白的指尖轻敲了敲木匣,闭眼思索半息,而后望向候在一旁的飞萤。
“去将风雀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