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京城内至关鲜卑圣女一传并不多,几日打探下来,皆与裴宁轩所述无甚出入,始终未能再有新的发现,倒是时日一久,安子夜心底的那点子澎湃和热情渐而被磨平冷却。
至此,她才终于恢复素日沉静,不再像只无头苍蝇忙活得团团转。
窗外日头攀高,一缕艳阳趁势堂而皇之闯入,缠绵在姑娘缀了淡淡馨香的青丝间。
她浑然未觉,枕着臂弯趴坐在案前,另只手持着银镜仔细端详,指腹一寸寸抚过那在旁人看来奇异莫名、于她却分外熟悉的纹案,心中五味杂陈。
安子夜既为这异世里遇同乡而感慰藉,可又憾于她们不能逢时。
百年,实在是过于久远了……
飞萤入内,一眼见到的便是主子趴在书案前,手里仍不松那面银镜,时而欢喜,时而落寞。
小婢子郁郁蹙起眉。
王妃虽口口声声说此镜并不似传闻带有圣女怨气,可飞萤却觉这镜子邪乎得紧,能勾走人的魂儿,她何时见过主子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
“王妃……”
听唤,安子夜抽回心神,抬眸。
对上一双担忧快要溢出眼眶的杏眼,她愣了愣,见小婢子总朝她手里的镜子瞟去,明白过来。她有些无奈,又觉好笑,想了想,与其费口舌解释,索性收起镜子塞回盒子里。
“罢了,我不看就是。”
飞萤这才恢复一脸明朗。
看向小婢子手里沉甸甸的木托,又看一眼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那些,安子夜笑道:“去行宫不过几日,无需带这么多衣裳。”
“不多不多!”飞萤放下木托,细细给主子数来,“游船赏花穿这身彩缎广袖裙,既凉快又好看。宴席需穿得隆重些,就这袭盘金礼服最适合。对了,还有去伽若寺要穿的……拢共也才三十套呢。”
“……”
安子夜抿唇,摁了摁眉心,强挤出笑。
“行,那你慢慢收拾,别累着了。”
听不懂话里的打趣,飞萤只当是主子在关心自己,高兴应声,转身又继续忙活去。
看小婢子四处转得像只停不下脚的蜜蜂,安子夜也不好闲着,正要提起笔,这时念春入内通传。
说是顾嬷嬷来了。
这位嬷嬷虽是个性子平和的,但若无要紧事,鲜少会来她这里。
是以没等飞萤跟着,安子夜自己便去见了人。
“可是王爷有何事?”
知晓这婆子守规矩,她也省去了客套话,刚到榻前坐下就直接问了。
顾嬷嬷含笑摇头,“不是王爷,是老奴有事想求王妃帮忙。”
安子夜摇扇的手一顿,桃花眼微抬,淡淡一笑。
“您说。”
“此番去纳凉宴,皆是贵人同行,老奴这样的粗使婆子不好跟着去碍贵人的眼,可王妃这段时日常去清月阁,应也瞧在眼里,王爷自幼身子就落下了病根,每日都需按时服药,往常都是老奴在负责,但这次老奴没法儿跟着,就想请……请王妃帮忙照料。”
这话不假,安子夜待在清月阁时,每日都要见顾嬷嬷送来两回药,早晚各一趟。上一世这人也没断过药,正是此缘故,他身上才常年带有淡淡药香,熏都熏不掉,忘也忘不了。
安子夜惊讶的是,裴宁轩分明负责此次纳凉宴,难道连暗中安插个老嬷嬷进去都不行?
煎药一事实在麻烦。
“何不叫叶羽负责?他是王爷的近身侍卫,身手又好,岂不更放心?”
顾嬷嬷何等精明,怎会品不出话里的推托之意,沉默好一会儿。
“王妃说的是,只是叶羽虽有武艺傍身,但煎药到底讲究细致上心,他粗手粗脚的,托付给他老奴反倒放不下。他还得寸步不离守在王爷身边,护王爷周全,所以……”
婆子一张慈蔼的脸恳切望来。
这神情......
看来是非要交给她不可了。
安子夜暗暗叹息,面上却不显露半分,盈盈一笑。
“好,那我来吧。”
这般,顾嬷嬷总算是宽了心,高兴道:“劳烦王妃了!老奴晚些时候就将药给您送来。”
*
行宫地方有限,又虑及帝王安危,隆京每年一度的纳凉宴规定唯有二品以上官员才可参加,且至多只能携一位家眷。
可即便如此,再算上后宫妃嫔和皇亲贵胄,队伍还是宏大。以防路上生事,官员及品级较低的妃嫔只能先一日出发,皇子及帝王一行则等到翌日。
理说,安子夜本也该等第二日,但裴宁轩负责此次宴席,故而得提前。她倒是乐意之至,想也知道和那群皇亲同行该有多少规矩和麻烦。
出发这日,日头分外凶猛,马车内置有冰鉴仍觉燥热得慌。
安子夜只好时不时撩开车帘,叫风儿偶尔吹进些。
顶着炎热去纳凉,也不知值不值当……她正腹诽,目光闲闲往外一扫,恰巧落在前头那笔挺坐于马背的年轻身影上。
这人也不怕热,莫非真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凿出来的?
习武之人格外敏锐,大抵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卫楚突然回头。安子夜漫不经心错开目光往旁看,结果见一辆马车追上来,直到与她们这辆并排才放缓。紧接着,两根细长手指掀开车帘,露出一张笑得不大聪明的俊俏脸。
洛荀冲她咧开嘴,“小王妃,要不要吃冰西瓜?”
安子夜顿觉自己肤浅。
这不比那闭上眼就好像能不吃不喝的裴宁轩和顶着烈阳还非得骑马的卫楚要聪明?
她立即点头,“要。”
洛荀便让车夫驱得再靠近些,隔了窗户递过来一盘冰西瓜,礼尚往来,安子夜也回送他一碗冰酥酪。二人正欲再一道唠唠嗑,解解乏闷,结果安子夜没个留神,竟被车内另一人提着衣领给拎了回去。
紧接着,隔了帘子听见车外传来斥责声。
那是一道沉稳老练严肃无比的男声,安子夜朝青年挤挤眉。
“洛大人?”
“你还不算笨。”
“唉。”她惋惜地往嘴里塞了块西瓜。
一瞬的冰寒叫安子夜冷不丁哆嗦一颤,随后丝缕清凉顺着血液漫开。
此时此刻能和洛荀同乘一辆,还训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洛少爷哑口无言,除了他老子,还能有谁?幸而她没多说什么,这样的老臣最难对付了,连上一世的裴宁轩都常常能被气得关起门来破口大骂。
想到此,安子夜看向一脸意味深长盯着她的青年,大方挑了块西瓜递去。
“吃吗?很甜的。”
裴宁轩不接,似笑非笑讥道:“你倒是和谁都能相处得好。”
“怎么会?”她不以为然,“若非看王爷的面子,洛少爷怎会搭理我?”
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
只扫了眼那红艳艳亮晶晶的瓜瓤,裴宁轩便觉寒气袭身,微不可查吞咽一口,闭上眼。
“不吃。”
安子夜真心觉得是托裴宁轩的福才能及时吃到这一口,可若对方不肯领情,她也不会逼迫。于是给车外的飞萤、念春和叶羽各分了几块,她就自顾自吃得痛快,狠狠解了这一路的暑热。
行宫建在城外官道往西走两百里之地,四面环山,山脚常年驻有将士,戒备森严不逊皇城。路上耽搁了些时候,一众人抵至时已近日薄西山,偌大一方宫殿正安静浮在金色海洋里。
裴宁轩有事先离开,安子夜便任由宫婢领着往事先已安排好的偏殿去。
此处到底不是皇宫,说偏殿,其实是一座独立小院,约摸有镜霄苑的两倍大。裴宁轩还算良心,给她安排的小院不仅宽敞,且僻静又雅致,哪儿哪儿看着都极好。飞萤、念春二人搭配干起活儿也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就一切安置妥当,她早早沐浴一番,晚食都省了,径直钻进帐子里。
安子夜仍不习惯马车赶路,一路折腾得早已力竭,是以睡得香稳。直至许久,有脚步声停在床榻前,她才迫使自己睁开眼。
天色已暗,屋内点着灯,安子夜一眼看清那道修长身影,未来得及惊讶,一柄折扇已将帐子给挑开。
青年冲她挑起眉,笑得极好看。
“王妃睡得还好?”
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人来她房里干什么?
似是看穿她的心思,裴宁轩慢条斯理扫了眼她那床柳黄色被褥,颇有几分嫌弃。
“你占了本王的床。”
“……”
安子夜短暂放空的脑子忽地一下清明。
是了。
在王府她和裴宁轩分院别居,可名义上还算夫妻,如今到人前,总不好分两间院子住。若同住一间院子,主屋自然是他裴宁轩的。
想通了,安子夜没有半点多余留念,卷着自己的被子就爬下床,笨拙地朝青年点点头,毫不犹豫离开。
裴宁轩悠悠然坐在床侧,好笑地看着她往外间走,正暗评今日还算乖巧,却见人到了外间也没停,又继续往门口去。
青年脸色一沉。
“去哪?”
“我让飞萤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你以为还有多余住处?”
安子夜脚步一顿,当即盘算起来。她记得这里有一间主屋,两间耳房,另附有小厨房和烧水间,如今裴宁轩住主屋,叶羽占去一间耳房,飞萤和念春只能同挤另一间。
确实没有空屋子了。
镜霄苑的耳房不大,行宫里自是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人挤着实在勉强。她难以忍,两个小婢子恐怕也不自在。
安子夜没多挣扎,转身看向外屋那张仿佛已刻上她名字的小榻。
“那我睡榻上。”
她重新关上门,去榻前给自己铺好被褥,刚要躺下,里屋又传出了声。
“本王要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