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啾!”
冷不防,一个稚嫩清脆的喷嚏响打断殿内诡异而长久的死寂。
众人目光皆往裴临那桌投去。
裴临下意识垂了视线,落向喷溅在食案上的糕点渣沫,不动声色将身躯往旁避让两分。
此一幕恰好叫小家伙给瞧见,裴瑾阳仰起小脸,手里尚攥了半块绿豆糕,耸耸鼻子后,使劲吸一口,黑葡萄似的两只湿润大眼写满了懵懂。
裴临:“……”
竟莫名像是在被人审视,青年一下子如坐针毡。
“阳阳。”
直到素来与之亲厚的裴宸招手,裴瑾阳才分神,小家伙便再顾不得什么大皇兄,扶案起身,哒哒小跑着奔去。
裴临暗暗松口气,待宫婢擦拭干净食案,方整了整衣摆坐正。
观青年若无其事拾回他一贯的温和儒雅,裴宁轩侧目,瞥了眼虽嘀咕个不停却十足耐心、正给裴瑾阳擦嘴角的裴宸,收了视线,略略垂眸,密长睫羽下两抹讥讽一纵而过。
他悠然落下茶盏。
“哦?竟有此事?”青年噙着笑转向身侧人,“父皇不曾言明,本王倒是从未听闻。”
裴子景听罢亦笑,不紧不慢道:“大皇兄、二皇兄不在京,三皇兄的府邸在宫外,平日又甚少入宫,没听闻也寻常。”
“说的是,远不及四皇弟这般离得近,消息格外灵通。”
“……”
少年笑意微滞,眼角悄然染开几分冷色。
好不容易打破沉寂,不料想气氛却又渐而紧张起来,恍若横空绷直一根琴弦,只需稍稍触碰便能搅得天翻地覆。
裴临的目光在那二人间转了圈。
“好了!”他皱起眉,“父皇既从未说过,便是捕风捉影的事,身为皇子理当谨言慎行,更不能妄自揣度圣意!”
这话显然是在训诫裴子景。
少年聪慧,亦知进退,忙敛神,惶恐应是。
裴临点点头,这才将视线落回裴宁轩身上,轻叹,“三弟也是,自小父皇就疼爱你,如今虽迁出宫,但要时常回来探望,尤其是孤与你二哥不在时。”
“皇兄教诲的是。”
“圣驾到!”
语间,内侍尖细而平稳的嗓音穿过夜色闯进殿内,青年几人话声骤止,纷纷收起心念站起,面朝殿门躬身齐迎。
*
宁安王府,镜霄苑。
凉风自窗缝溜进,牵扯得烛火摇曳跃动。
夜色见深,安子夜合上书,捏了捏脖颈抬眼,隔窗望向屋外,定了好一晌子,直至不自禁打个呵欠。
她如今作息规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般想着,姑娘捻起竹片挑直了耸耷在蜡油里的烛芯。
火光一抖,屋内瞬时明亮好些。
她起身正要往床榻走,忽在这时有人叩响门。
“王妃,是奴婢。”
早前便得嘱咐,不论何时,遇事都要及时禀,是以飞萤虽早被打发去歇下,但此刻仍顶着眼角残余睡意,端了锦盒寻来。
“王爷刚从宫里回,派叶羽送来,说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贺礼。”
脑海里飘过白日街头那打马领在前的男子身影,安子夜接下锦盒,揭开。
烛火折映下,一抹白光晃过眼帘,转瞬消匿。
姑娘神色微滞,愣怔许久。
“王妃?”察觉异样,飞萤睡意顿消,轻唤了声。
安子夜回神。
等不及和小婢子解释,她猛扣上锦盒,飞快扯了一件衣裳穿上,抱着锦盒冲出门。
宴席虽枯燥乏味,却散得晚。
裴宁轩抵府时夜色已浓,处理了几件紧要事便打算离开清月阁。他才步至门前,一道莽莽撞撞的身影突然像阵疾风钻进来,径直投入怀里,来人那还算强硬的脑门也结结实实砸在了他胸口,震得他心惊。
没能多思量,熟悉的淡淡山茶花香顺着往上飘缠住了青年的鼻尖。
“……”
裴宁轩鬼使神差绷直背脊,两只手悄然攥紧,又一番犹豫,背在了身后。
消了那点疾跑卷来的惯性,安子夜可算缓住身子,站定,松开青年的腰带,往后退一步。
“抱歉。”她顾不得去看那人脸上的异样,打开锦盒举着给他看,“这、这个是?”
“太子的贺礼。”
裴宁轩整好心绪,抽空端详来人。她俨然是一路急跑而来,小脸泛着潮红,衣角翻卷,胸脯起伏难平,恐怕中途就没顾上歇脚。区区一个鲜卑之物,竟如此急迫?
无暇猜测青年的心思,安子夜抿了抿唇,“那他是从何处入手的?”
裴宁轩浅笑。
“自是平定兖州之乱,从鲜卑人手里俘获。”
“鲜卑……”姑娘不掩惊讶,又追问,“鲜卑人如何有这样的银镜?是只有鲜卑人才有?”
这是一面巴掌大的短柄银镜,镜缘浮刻诸般花纹,背面嵌满珠宝玉石,一看就是金贵之物,可安子夜来不及研究其价值。她只知眼下王朝从来都是盛行铜镜,即便打磨得再如何精细也难免模糊失真,但此银镜却连她的每根睫毛都看得清晰分明,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第一眼,便想到了当初独自走在月桑城街的自己。
这不是此朝代该有的。
又或者说,在这里不常见,至少前世即便活在金堆玉砌的南乾皇宫,她也从未见过。
姑娘的惊讶不似作假,裴宁轩几近一瞬便彻底推翻此女出身鲜卑的猜测。
只这般,她的身世更是迷离了。
默然片刻,裴宁轩越过人往外走。
安子夜见状急忙跟上。
“相传百年前,鲜卑慕容氏族中曾出现过一位圣女,聪慧绝顶,是个货真价实的怪才。此女见多识广,上至日月星宿,下至奇闻异谈,所思所想,五花八门。听闻她最喜关上门独自钻研一些奇物,此银镜便是其一。”
说及此,裴宁轩止了步,回头,盯向姑娘紧紧攥在手里用作照明的越世珠。
“这颗明珠,据说也是圣女贴身之物。”
安子夜闻言捏紧珠子,压下心头澎湃,忆起易宝阁拍卖时曾听来的话。
“圣女姓赵?”
“嗯,说来,她并非是鲜卑人,可惜无人知其来历……”裴宁轩忽地一顿。
“王爷?”
青年敛神。
“正是她别具一格的才智和扑朔迷离的出身,才被氏族尊为圣女。自她死后,许多奇物也再难造出,现存于世的,大多受人忌讳被刻意封存。就这来说,你表哥送的贺礼确实费了一番心思。”
“表哥”二字被他刻意压重,安子夜岂会嚼不出其中的调侃之意,无言白他一眼。
“可她既被尊为圣女,怎会受人忌讳?”
裴宁轩扯了扯唇角,转身继续往前,“听说赵氏被尊为圣女后卷入王族争斗,短短一载,王族动荡,内乱频起,王位五度易主,无一回不是鲜血遍地死伤无数。久而久之民众将此祸推到总能从中明哲保身的赵氏身上,从此圣女之尊不复,妖女之名愈传愈盛。”
“可笑。”安子夜嗤鼻,“男子争权夺势,也是他们受益,到头来却只敢叫一个女子去扛罪名。赵氏若真能五次都搅得王族生变,她早就不是什么圣女,该是王女了。”
她虽对眼下各王朝知之甚少,可也尽量去了解过。鲜卑王位五易,每一次皆举变成功,若真是赵氏所为,那理说,她要么早已达成其目的,要么早就死在了胜者刀刃下。
重复五次,以为在刷什么副本呢?
王女?
裴宁轩有些讶于这姑娘信口蹦出来的词。
她倒真是什么都敢想啊。
青年失笑,解释道:“无论是何动荡,事毕总归要安抚民众的,需得有人扛下罪名,究竟是谁,且看赢家的喜好了。赵氏运气不佳,前鲜卑王慕容骜称王时虽年纪尚轻,却也是个手段狠厉的,即位当日便以祸国殃民的名头下令将赵氏绞杀,无人替其诉冤正名,久之,她自然会在引导之下成为鲜卑忌讳,甚至后者有传言,赵氏所造之物皆染有其生前戾气,能致家宅不宁。”
难怪……
那日易宝阁无人竞价越世珠,来客不是走南闯北的富商,便是家底殷实的高门,多少知道传闻,多少也会忌讳。
安子夜快走几步跟上。
“那王爷就不介意吗?”她与青年并排,探着身子好奇去观那人神色,煞有介事问,“前有越世珠,今又收下银镜,你就不怕惹得家宅不宁?”
裴宁轩对上那双掺了打趣意味的视线,温温一笑。
“不怕,王妃镇得住它们。”
“呃,你当我是关公?”
“不是。”青年一脸认真反驳她,“貔貅更好,既能辟邪,还能转运。”
“……”
安子夜撇了撇嘴,不打算与这人计较。
“可是,圣女真的死了吗?”
“不知,已过百年,亲历过当年事的人早已不在,更何况那是鲜卑,传至中原少不得被人添油加醋。”
“嗯。”
姑娘攥紧锦盒,一双眸子在夜色下格外澄亮清明。
又或许,圣女并未死,而是回到了她该回的地方……想得正入神,身旁人骤然止步,安子夜下意识抬头望去。
“到了。”
她转过脸,才发觉已到了镜霄苑门前。
原来他不是要回竹楼。
安子夜意味不明地看了看身旁青年,随即又看向来路,将手里的越世珠递过去。
“拿着照明吧。”
虽不觉路上昏暗,可见她一脸郑重,裴宁轩倒也没回拒,笑着接下。
安子夜这才提着裙摆快步钻进镜霄苑。
目送那道身影淡去,院门被重新扣上,青年转身,朝笑眯眯跟在后的叶羽嘱咐:“顺便也去查查赵氏的来历。”
说罢,他的目光投向路旁那些石柱烛灯,斟酌一息。
“府里也再多添些灯柱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