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王府,清月阁。
屋外蝉鸣噪盛。
日辉淹过窗棂,渐伸渐远,最后烙上茶案角。
莲花漏尺再浮一刻。
黑子一改此前棋路,奋勇杀出,如横空落下一柄巨斧,转瞬毁去满盘安定。
苏清菡讶异抬眼。
邵淑正垂着眸盯望棋盘认真思量下一手,棋子漆亮如墨玩转在那素净细指间,好似一尾轻盈跃沉的黑鱼。
她视线微挪,再落于姑娘的左手。
青年正把持着那截玉腕不容人挣脱,骨节分明的手指摁压在姑娘腕间,时轻时重缓慢揉着圈,虽强势却又透了难以言喻的温柔。红玛瑙珠串顺姑娘的细腕滑落,撞上二人肌肤紧贴之处,停下来,莹润艳丽的红珠子挨着青年指尖投出一抹暧昧淡红。
她身子一僵,咬着唇收了视线,垂眸去观棋局。
苏清菡微微扬唇。
邵淑这是打算全盘推翻黑棋此前的布局?
确实也做到了,只不过此举亦会覆灭黑子的优势,那张压制她、时刻威慑她的密网终于被撕破,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反攻时机。
少女长睫荫覆,捻棋毫无迟疑攻向了黑方薄弱处。
原本无声无息的战局蓦然硝烟四起,杀伐气荡天,裴宁轩旁观黑白子一来一往厮杀,竟也不自觉看入神,连替怀里人揉摁穴位的事也无意识松懈下。
便是这时,姑娘冷不防挣开他缩回手。
青年醒了神,侧首,见那人浑似什么也未发生将手死死拢在袖中,盯着棋盘一眼都懒得搭理他。
“……”
裴宁轩忽觉气短。
见已止嗝,他也不愿再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别过脸,甩开折扇,猛然扯走自己被她压住一角的衣摆,往旁稍挪了挪。
安子夜:“……”
虽她并不打算搭理裴宁轩这大张旗鼓的反击,但还是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幼稚”。
二人的小举动毫不避讳旁人,苏清菡咬了咬牙。
“王妃。”
寒意袭来,安子夜抬眼,撞上一道蕴着笑透着凉的视线。
“到您了。”
“嗯。”她垂下眸去,捻子落定,末了,抬起头浅浅一笑,“承让。”
苏清菡暗惊,低头去看。
不知几时,黑子薄弱之地已衔聚起一堵堵坚厚缭墙,截断白子的攻陷,最初那横冲直撞如散沙攻来的黑子此刻就像一支井然有序乘风而动的黑甲铁骑,一朝间杀得白子土崩瓦解堕入死局,再难回生。
少女不由懊悔,一时轻敌,竟只能眼睁睁见白子穷途末路。
可愤懑之余,她亦不可控地滋生了几分忌惮。
黑子状似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执棋者心思诡谲缜密之可怖毫不输裴宁轩……
端量着姑娘那一脸云淡风轻,苏清菡压下心头涟漪,敛首嫣然。
“王妃棋艺精湛,民女心服。”
“侥幸罢了。”
观棋如观人,苏清菡并不觉能有如此张扬棋风的人会真心谦虚,转而将目光投向旁侧青年。
裴宁轩尚未回神,盯着棋盘一言不发,她正欲出声提醒,无意又望见男子隐在密睫之下的凤眸里燎开星点火花,一寸覆一寸,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吞噬那两方幽深寒潭。
苏清菡一愣,后知后觉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惊。
亦是喜。
是由衷的欣赏。
还是重逢以来她唯一一次从裴宁轩眼里看见的色彩和生气……
似有什么正撕破血肉涌出,堵在胸口,愈积愈多,叫苏清菡快喘不过气,她掐着指尖,任凭指甲深陷进皮肉袭来钻心痛感,勉强保持镇定。
“宁轩哥哥,清菡出来得太久,身子有些不适,就先退下了。”
裴宁轩抬眼,见她唇色苍白便未多想,温声应下:“好,往后有事只管遣婢子通传,不必亲自来,仔细养病。”
苏清菡勉强一笑,压住嘴角的苦涩,冲二人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这位前脚刚走,后脚裴宁轩就将叶羽唤进,吩咐他去请郑大夫入府。
见这场戏也该散场了,安子夜下意识站起身,不料袖口被人拉扯住,结果没个防备又摔坐回去。后背靠上男子结实的胸膛,她呆滞两息,跟着被一下较一下清晰的“突突”响给扯回神。
那是心跳声,不是她的。
并非听见,是透过肌肤和衣料传来径直敲打在她心口。
安子夜从不知,惯来从容淡然的裴宁轩竟也能心跳得这样快,似马蹄响急促,像是下一刻就能破开胸膛而出。
她讶异地往后看,越过青年流畅好看的下颌,对上那双居高幽幽凝着她的双眸。可还未辨清那人眸底的情绪,裴宁轩却已松开她,往后退了些。
再看,青年仍是素日里的云淡风轻姿容,好似方才的心跳声都与他无关。
错觉吗?
或,单纯是肌肤感触要更敏锐?
“王妃还是不愿和本王对弈?”见姑娘盯着自己出神,裴宁轩打破沉寂笑问。
安子夜收回思绪,弯起眉眼,“王爷可否让我赢?”
“......让你五子。”
“我要赢。”
青年抿唇,眉梢悬了几分无奈,“这样的对弈有何趣味?”
“嗯,无趣,但我要赢。”
“……”从未碰见这样执拗的,裴宁轩哭笑不得,一时竟没了辙。
安子夜心知,裴宁轩这人或许可以没底线,但一定有原则。绝不轻易将胜负拱手相让便是他的原则之一。此刻见他不吱声,她也不多纠缠,径直坐回自己的书案前。
此一事,并不如安子夜所想那般已了。
是日入夜,二更梆子声落,闭目坐在妆镜前,飞萤拿着檀木梳篦一下下替她通发时,轻声禀道:“听说夜里苏姑娘的病又重了些,大夫才离开。”
安子夜睁眼,盯着镜中人好一晌子,方出声:“稳住了?”
“嗯,可折腾了好一会儿,苋香还跪到竹楼前,央着王爷过去看一眼呢。”
苋香是苏清菡的贴身侍婢,去清雅苑拜访时安子夜曾见过一面,不如主子会做人,轻慢高傲都写在了脸上,平日里可把飞萤给得罪坏了,小婢子数落最多的就是这位。
“那架势,奴婢还真以为要……不过到最后王爷也没去,只派了顾嬷嬷。顾嬷嬷探望后只说没什么大碍,可见,都是那位装出……”飞萤话一顿,想起王妃素来不喜她们说人闲话,是以忐忑看了眼主子,犹豫改口,“王妃可想去探望苏姑娘?”
安子夜正比对着镜子暗暗估量头发长了多少,冷不丁听到这问,失笑,“王爷都不去,我上赶着做甚?”
“奴婢以为您想和苏姑娘交好呢。”
那日二人相谈甚欢,此后王妃也不许她们说苏姑娘闲言……飞萤便这样想了。
“我与她交不了好。”安子夜并未有多余情绪,懒懒起身往床榻走,“夜深了,歇吧。”
“是。”
飞萤放回梳蓖,待主子睡下,便落了帐帘,点燃新烛换下里屋快燃尽的残烛,转身又去熄了外屋灯火,方轻步退出。
*
翌晨。
用过早食,安子夜借消食之隙翻看着飞萤近日练习的字。
小婢子的字迹歪歪扭扭颇潦草,辨认起来费劲,但识字不过半月余,如此成效已是不易。
她冲紧张守在一旁的飞萤弯起眉眼,“有很大长进,往后也莫松懈了。”
小婢子双眸一亮。
“是!”
这般,她才压笔蘸了墨,将几个错别字圈出,又在旁提了正确写法,叮咛道:“这些字复杂些,容易写错,你闲暇时再多练习。”
飞萤认真跟着在掌心画了画,使劲点头。
消磨了两盏茶工夫,安子夜收拾收拾就打算去清月阁,忽见念春步子匆匆从外头走进。
“王妃,宫里又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关心您的身子,日日寝食难安。”
寝食难安?皇后这般时不时惦记传她入宫,拉她结党对付裴宁轩,才真叫她寝食难安呢!
安子夜无奈叹口气。
见主子起身,飞萤讶然,“这次不推辞了吗?”
“不推了,你同我一起去。”
召了好几回,总以养病为由给推辞,可若再推,只怕对方要起疑。
*
坤宁宫。
邵英收起睡意,半卧在美人榻上缓慢掀开眼皮,目光微压,投向低眉顺眼正乖巧候于阶下的年轻姑娘。
这丫头肖似她那已故去的皇兄,每每看见这张脸,分别几十载逐渐模糊淡去的身影就会变得清晰两分。
她本该高兴……
可不知缘何,深埋心底的突兀感也会跟着涌出。
想不通这感觉从何而来,思忖良久亦无所获,邵英摆手避退打扇的宫婢,由漆嬷嬷扶坐起,整了整仪容,招手叫人走近些。
安子夜提起裙摆拾级而上,至跟前看着皇后,柳眉一蹙一拧,小脸尽是关切和内疚。
“姑母身子可好些?都怨我,害姑母挂念担忧。”
“见你无恙,姑母好多了。”宫婢往榻上架了张炕桌,邵英示意她坐到对面,“几次召你,都说病了,可是病得很严重?大夫怎么说?”
安子夜轻叹。
“起先只是初到南乾不适应,后来……想必姑母也知晓,幸得卫小将军相救,我伤得不重,可受了惊吓,好些日子都是恍惚的,怕姑母担忧才没敢过来。”
“淑儿受苦了。”
瞧见小侄女脸上的沮丧,邵英由衷生出怜惜。
此桩亲事,终归是她对不住这孩子。
邵英安抚道:“莫怕,陛下已命人加强隆京布防,北巽人绝无可能再潜入,日后不会发生这类事了。”
“北巽?”
“怎么,轩儿没和你提过?此一事,以及和亲途中生变,皆是北巽要借你之安危来毁坏南乾和月桑交好。”
闻言,安子夜垂了眸。
这是裴宁轩对外的说辞?
此人素来行事仔细,能如此扯谎,那必然是有把握不被拆穿。
要么,狐狸似的人还为此留了后手。
要么,北巽真有此意。
若为后者……那上回,莫非真是北巽人?那日她确实没能在香铺里寻到黑衣人身上的气味。
因这柳暗花明的猜测,姑娘一双琥珀瞳熠熠生彩,便是蒲扇似的浓密睫羽也难挡住。
邵英的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突兀感陡然升至最盛。
随后,拨云见日。
是了。
这双眼睛与皇兄不同,准确说,与整个月桑王族都浑然不同。
邵英眸色沉了沉。
“淑儿。”
骤然听到唤,安子夜抬头,与妇人四目相对。
邵英莞尔。
“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特别,与姑母、你父王全然不像。”
安子夜身子一僵。
邵英继而又感慨,“这样好看的眼睛,姑母往日看你画像时竟没注意。”
“画像?”
“是啊,你降世时,皇兄曾送来一副画像报喜,姑母那时瞧着你就极喜欢。”说着,邵英朝漆嬷嬷吩咐,“你且去找找,拿来也叫王妃瞧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