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婆子轻步离去,安子夜转目,视线落在妇人推来的一碟冰西瓜上。
她捻起签子挑了块送入口。
冰冰凉凉的,真甜啊……
姑娘淡淡一笑。
可惜,只能吃这几口了。
谢恩那日,皇后比划着说,初见邵淑还是襁褓婴孩。那时她没深想,今日才知,原来还有画像在。
前世她在宫中见过邵淑的画像,画师技艺了得,她二人容貌也酷肖,一度曾误以为是自己,直到目光落在画中人的眼睛上才回神,她二人其实又不太像。
邵淑有一双极漂亮的杏眸,像是两颗圆润黑宝石浸在清水里,笑时灵动生彩。而她却是生了双桃花眼,眸色淡若琥珀,虽时常受人称赞,可上一世朝中官员亦是借此来弹劾她,还莫名给她冠上妖妃之称。
若只是多年前一面之缘,这点不同尚能以事久记忆模糊来搪塞,可如今有画像,便不好辩驳了。
想过有朝一日会暴露,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安子夜默默再挑了块西瓜塞入口。
邵英眼观鼻鼻观心,见小丫头一脸不咸不淡吃着瓜,不由动摇。
莫非是她多虑?
值此际,婆子揣着画像折回,邵英忙接过手,摊开。
安子夜见状也探出身子好奇望去,仿佛在看旁人的闲事。
邵英:“……”
画像虽被妥善保管,但已有些年头,纸质些微黯淡泛黄。
画上是个襁褓婴儿,生得水灵可爱,怀里抱了只金线挑绣的布老虎。她咬着虎耳,睁大一双琥珀色桃花眼,好似与赏画者对望。
邵英盯着那双眼好半晌,蓦地心头一松,笑递给身旁姑娘。
“淑儿怎么看自己还看呆了?”
“……”安子夜眨眼,掩下眸底波澜,笑着接过,“我幼时怎么长得皱巴巴的。”
邵英捏着帕子笑起来,漆嬷嬷在旁也笑解释:“王妃年纪小尚不知,刚出世的孩子都这样,等过段时日长开就好了。”
安子夜佯作似懂非懂点头,继续盯看画像。
天气炎热,困意泛滥,邵英又素来有午憩的习惯,与小丫头闲聊半日后,就有些捱不住了。
她叮嘱往后要时常来宫里走动,便就此放过。
待人离开,扶着漆嬷嬷起身时,无意瞥见炕桌上那只空空的食碟,无奈摇头。
“这丫头吃起来也没个节制,罢了,你将剩下的几个,也给她送去吧。”
“是,还是娘娘对王妃好。”
*
婢子送她出坤宁宫,至宫后苑一带,安子夜便将人给遣回。
脚步声远去,她沉下脸色,转身闲步往宫门方向走。
暖风环假山而过,擦过背脊时,掀动一身冷汗,激得姑娘哆嗦了下。好一晌子才稍稍平复,她闭眼舒了口气。
那副画像……
画上婴孩绝非真正的邵淑,显然被人动了手脚......
她半垂着眸,这一路心绪难收,直至听见细碎脚步响才抬起眼。
却是晚了。
人影纵奔而来,猛地撞上她的肩,安子夜冷不丁失了气力支撑,踉跄着在对方的惊呼声里摔在地。
“啪!”
还不等安子夜反应,一注夹杂浓厚甜腻香的水流又浇至头顶,顺着额鬓发丝滴落。姑娘呆了一瞬,看向地上的瓷碗碎片。
她举起被石子擦破皮渗出血丝的手,摸了摸头顶,竟捞下一片煮得软乎乎的银耳。
安子夜:“……”
有点恶心了。
忽有女子的朗笑声传开。
安子夜仰面,瞧见上官宓幸灾乐祸的笑颜。
对上视线,少女仍不遮掩面上快意,只轻飘飘训斥起身旁婢子:“瞧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快给王妃赔罪。”
婢子立即抱着木托假模假样福了福身。
“奴婢无心,还请王妃饶恕。”
安子夜草草打量一眼。
这婢子穿的并非宫装,瞧着也面生,不是上回洛府里遇见的那个,要更强壮些。
安子夜不作声,转过脸,定定看向上官宓。
少女笑盈盈走到跟前,朝她伸手,“地上脏,王妃,我拉你起来。”
可就在安子夜快要搭上那只手时,上官宓忽而又轻呼,缩了回去。
“啊,差点忘了,王妃身份尊贵,岂是我能随意触碰的?僭越了。”
“……”安子夜也不在意,笑了笑,淡定收回手,“上官姑娘还记得就好。”
安子夜撑地而起,顾视四周。
“这个时辰,好像没什么人。”
说话间,她掸去身上的灰尘,理掉头上的银耳,含笑看向正瞪着眼的上官宓。
眼下三伏天,又正值午时,日头最炎,无处遮阴的宫后苑里自是没什么人走动。上官宓得意一哼,“所以今日之事你也休想去娘娘那里告状,是不会有人给你作证的。”
“哦,那就好。”
“什么?”上官宓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岂料下一瞬,面前人忽而抬起腿,狠狠揣向了一旁的花青。看似瘦弱的姑娘,实则力气极大,竟将她那还算壮硕的婢子愣生生一脚踹飞,砸进了路旁的矮花丛里。
上官宓大惊,却来不及出声,姑娘又一把钳住她的手臂反剪至后背。
她登时疼得大呼,“邵淑你......唔!”
安子夜沉着脸,一手制住上官宓,另只手趁少女气急败坏挣扎时,将手里的银耳尽数塞入其嘴里。
因被她死死捂住口,上官宓既不能吐出那些污物,又不得不受她之力,被迫后仰起脸。
没能多想,一阵屈辱感涌上来,少女顿时红了眼眶。
这时,耳畔传来一声低缓不留情的冷冰冰告诫。
“下不为例。”
少女拿余光恨恨瞪去,却猝不及防撞上身后姑娘的视线。清冽?冷漠?不,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那人的眼眸。它极为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仿佛被暗无天日的尘土所掩埋,竟寻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和生气。被它注视着,恍惚自己也被拉入那片寂地,随时会被死亡与黑暗所吞没。上官宓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愣怔住,竟抛了羞恼,在阵阵袭来的寒意中骤然松了眼眶,无声落下泪。
然而,上官宓却没等来惧怕之事。
她被身后人推了一把,扑到刚爬起来的花青怀里。
花青慌张询问:“姑娘,你没事吗?”
上官宓不应,余惊未定回过头,去看青石板小道上那正拿着锦帕专注擦拭掌心的姑娘。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对方抬起眸子。
少女心头一震,正欲回避,岂料瞧见的是那人弯起一双明亮眼眸,得意道:“打又打不过,上官姑娘日后还是少惹我吧。”
张扬、傲慢、快意,上官宓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许多,但唯独找不到适才所见。
是她的错觉吗?
“你竟敢这般对我家姑娘!就不怕皇后知道吗?”
上官宓尚游离时,花青已扯着嗓子在质问了。
谁知安子夜听了不但不怕,反而一歪头,露出两分不解:“你们要告状?可是你们先撞折了我一条腿呀。”
上官宓:“?”
只见那姑娘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又使坏瘸着腿走上两步。
“......”上官宓只觉荒唐,顿时将所有都抛之脑后,就要怒骂,结果一张口,两片银耳滑出来。
少女一顿,当即扶着花青呕吐起来。
见状安子夜轻快一笑,大步离去。
上官宓缓好神时,人影早没了。
少女气得浑身发抖,“我定要告诉皇后!”
“姑娘不可!”
花青一手替主子顺背,一手揉摁自己的腹,忙劝解,“她若是真装腿折了,传出去,那便是贵女们搡打相搏,外人听了还了得?她是嫁了人的,大可不在意,可您是未来储妃,不能坏了名声啊。”
上官宓倒也不全是个鲁莽性子,一听这话,就明白花青说得不错,可又咽不下那口气,只能重重跺了跺脚。
“邵淑!给我等着!”
*
平清门前。
正踱步绕圈的飞萤停下,扶着马车垫起脚翘望宫门那头。
王妃留她在此,嘱咐若午时还未出宫,她好回府向王爷求助。眼下日头当中,仍不见王妃身影,莫非真是出了事?
飞萤愈想愈慌,扭头正要回去报信,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身影。
定睛再看,小婢子面露欣喜,疾步迎至跟前。
“王妃,您可算出来了。”
安子夜使了个眼色,飞萤立即领会,不再多言,扶着人上了马车。
“可是发生何事?”一入车室,飞萤迫不及待闻了闻主子身上传来的甜腻味,目光落于那粘成一缕一缕的发丝,“您被人欺负了?”
接过小丫头递来的帕子,安子夜平静点头。
“无碍。”
马车驶出一段路,她也擦干净头发,撩开车帘往外看,彼时恰经过一间茶楼时。
安子夜叫停,戴上帷帽走出。
紫芳斋,隆京第一茶楼,多是文人雅客出入。
光是踩下马车这么会儿工夫,安子夜便可瞧见不少青年才俊,不禁想建议沈晴陌无事就来此处坐坐。
她停在楼前看板旁。
板上悬有五块木牌,四块扑倒放置,另一块书了几行字。
“王妃,这些字我都识得!”飞萤指着惊喜出声,一字一字小声念,“雨点空中落,二爻腹中吞。东西飞两雀,城塌散诸侯……就是不懂何意。”
安子夜失笑,“字谜罢了。”
言毕提步入茶楼。
小二见了恭敬来迎。
“屋外便是谜题?”
“是,客人若能答出,本店会呈上一份夏日限定茶点。”小二说着将她请往旁侧早已摆好纸墨笔砚的桌子前。
安子夜未多等,拉着宽袖在纸上提下字。
“璽?”飞萤不解。
“稍等。”小二拿起纸张往里走。
待安子夜同飞萤解释完毕,小二也折回,手里提了一只食盒。
“恭喜客人。”
“多谢。”
小二笑容满面送人出门,折返时正要拿起看板上的木牌,忽地一片阴影覆下。
他抬头,却见是个小婢子,递来一张桃花笺。
“最后一题的谜底。”
小二闻言明白,赔笑,“来晚了,最后一题已被人解出。”
他示意那刚离开的马车,遂扑倒木牌。
小婢子悻悻回到自家马车前,正要禀悉,却见主子撩开车帘,显然是听见对话,定定望着离去的那辆马车。
汤秀宁扶了扶发间金簪,扬起唇角。
“宁安王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