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阁。
听见脚步声折回,裴宁轩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再摆上一只新茶盏,斟至七成。
再抬眼时,姑娘正提着裙摆走进。
他含笑示意:“二十载的白毫银针,正适合去去火气。”
目光在青年面上停留一瞬,安子夜抿了抿唇,虽难以欣然接受他的“好意”,却也未多言语,步至茶案前,与青年对坐。她端起茶盏,干燥蓬松的茶香掺在热腾腾水汽里,迎面扑在了鼻尖,顷刻间令心绪平静不少。
“那群黑衣杀手是冲王爷来的,王爷应也知道他们的身份吧?”
“知道。”
“是何人?”
裴宁轩默然片刻,挪开视线,端起茶盏浅品一口,“王妃不必知晓,这笔账本王会找他清算的。”
此人不想说的,安子夜自是也不奢望能逼问出,当即便放弃了继续追问。
她若无其事转开话题:“既是冲王爷来的,那王爷替我垫上这四万两,也是理所应当。”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仿佛早预料她会有此言,裴宁轩微挑眉,无须臾犹豫,从容与她掰扯起来,“即便杀手不出现,王妃必然也要受邵鸿的爪牙所迫害,性命尚且难保,也不提什么嫁妆了。可如今,虽被杀手掳去钱财,本王却保下了王妃的性命。怎么算,都是王妃欠本王的人情吧?”
安子夜嫣然,“单从结果来看,确实如此。”
她不急不慢啜了口茶水,随后掀起眼皮子,直迎青年投来的目光。
“不过,王爷怎知,我对邵鸿的人就毫无防备?怎知,我就没把握护住自己的性命?邵鸿的人可不会觊觎那些嫁妆。倒是因着杀手,现下命虽在,钱财却是实打实没了的......王爷口里的人情,我实在是难以恭维啊。”
裴宁轩闻言颇为意外地笑了声。
“如此看来,本王与王妃之间的账,并没有那么好算清。”
“确实不好算。”
青年浅思半息,“那不若各退一步?”
安子夜眨了眨眼。
裴宁轩将手边的纸张推过去。
自落座,安子夜其实就已瞥见它,此刻动也不动,垂下眼帘草草扫上一眼。
“欠条?”
青年噙着笑,“王妃仔细看。”
她依言伸出手,两指压上纸张,将其旋转半圈,使字迹正对自己。
笔墨未干,显然是刚书好不久。
“就是欠条。”她不痛快地嗤了声,再细瞧几眼,意味不明地抬起头,“王爷要我当牛做马偿还?”
“只是听命行事,何来当牛做马?”
闻此,安子夜立即将纸张推回青年面前,白里透粉的指尖重重戳着上头那几个字质问:“‘随时听候差遣’,有区别?”
“自是有。”裴宁轩好整以暇耸了下肩,“全隆京,也没哪家牛马一天值百两银子。若真是做牛马,王妃定是最值钱的那匹。”
“……我真是谢谢你。”
“客气。”
赶在姑娘丧失最后一丝耐性前,裴宁轩收起打趣的兴致,侃侃解释道:“本王所说的各退一步,是指越世珠还是王妃的,这笔钱就当本王暂借与王妃,今日立下字据为证,何时还清,何时撕毁字据。至于所谓的'听候差遣',王妃可看清了,实属自愿。王妃若不屑于此,有旁的生财之道,本王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反正,能清债就行。”
“可有期限?”
“并无。”
瞄了眼青年,安子夜垂下眸子,捏着手指认真思量。
不得不说,裴狐狸这建议虽欺辱人,但也实在是有诱惑力,她几乎是在看清的第一眼就打定主意要应下,再不会有比这更赚钱的法子了。但有些细节,尚需谈判一二。
她清了清嗓子,“杀人越货,诸如此类,不干。”
裴宁轩嘴角一抽,沉下脸,“本王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那倒也没有......咳,会危及我的性命,或是牺牲我身边人的,也不干。”
“你的命于本王无用。”
安子夜咬牙,没好气地横了那人一眼。
“最后一条,与皇后有关的,我可选做与不做。若是做了,得加钱,由我定。”
这回,青年不再应得爽快,似笑非笑看着她不言语。安子夜抿了口茶,心中更加确定,此人不单单是要她当牛做马,还欲让她利用身份反制邵英,难怪能出如此好价钱。
好半晌,裴宁轩终于想清楚,点头应下:“没问题,事有所值就好。”
既无异议,安子夜便起身转至书案前,两眼一睃,取下笔架上那人最喜爱的兔毫笔,蘸了墨折回。
她将适才所言条款一一添在字据上,又递给青年审度,确认再无纰漏,正要落款。
“慢着。”
裴宁轩提扇制止。
迎着姑娘不解的目光,青年扬唇,一字一顿提醒,“用王妃的真名。”
原本将要贴上纸面的笔尖因这话陡然卸下气势,凝了片刻,随之悄无声息往回缩一寸。
裴宁轩凤眸眯萋,须臾沉寂后,展颜道:“既是王妃欠本王的债,若仍用旁人的名义,无甚道理吧?”
四目相视,安子夜辩驳:“我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有何紧要?”
“你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又有何惧?”
姑娘一时哑然。
几番僵持不下。
安子夜垂眼去望已渐渐聚起墨滴的笔尖。
区区一个名字罢了,她倒不是不愿透露,只是太过清楚裴宁轩的性子了。
此人谨慎多疑,必定会差人循此名去探查她的来历,可除非他有通天之能,否则注定怎么查也无所获。到那时,他又会反之推测,猜是她说了假话,紧接着恐怕就是无休止的试探......
念及此,安子夜已然泛起头疼。
她凝眸,不顾那人的视线,赶在墨滴溅落到欠条上前,收笔回置。
安子夜直起身四顾,目光扫视一圈。
未有所获,她压了压眼帘,扬手自发间拔下一支簪花,狠心戳向指腹。
青年眼角笑意一滞,想要去拦却已是迟了。姑娘刺破指腹后,拿沁出血团的手指稳稳印刻于欠条上,烙下一个刺目的指印。随即在他错愕的神色里,将欠条推过来。
“指纹独一无二,比签字更具效用。”
良久,裴宁轩敛起讶色,无奈一笑。
“即日生效。”
一盏茶毕,裴宁轩收起欠条,起身转至书案前。
见安子夜仍竖着已包扎好的手指无所动静,青年拿扇尖轻敲了敲案面,挑眉示意手旁那方端砚。
“过来研墨。”
“这就开始了?”显然安子夜没能很快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不情不愿磨蹭两下,“只剩半日了。”
裴宁轩气笑,“给你算一日的工钱。”
“这就来!”
研墨实在是件乏闷事,安子夜侍弄几下后便忍不住去看身旁人,见他提起笔,没来由记起不久前那幕。
“王爷是要作画?”
裴宁轩一顿,余光瞥向姑娘那只衬在浓墨前越发显得白嫩俏生的手,眼角微不可察地翘起。
“王妃瞧见了?”
“没有。
缄默半晌,不觉那人气恼,她才再度开口:“其实也就看见了一片衣摆,是女子的吧?是哪家姑娘?”
“很在意?”
安子夜扯了扯嘴角,“没有,就闲来问问。”
继续追问下去,就真显得她在意了。
她没再开口,裴宁轩自是也不会主动说,提笔更非作画,只是写写文章,此事就这般给轻轻揭过了。
*
“王妃?”
混沌间,安子夜听得熟悉唤音,意识渐渐清明。
待她睁眼,落入视野的,是弯腰关切望来的飞萤。
“王妃您醒了?”
“嗯……”
姑娘慢吞吞抬起头,慵懒揉开尚未全然褪去困意的眸子,竟觉眼前景致有些陌生。脑子还未转过弯,一声阴阳怪气问询钻入耳。
“日才近中,王妃就醒了?莫非是本王的书案扰了王妃清梦?”
“……”
哦,记起来了,这是清月阁。
她研好墨,不见有新的指示,索性搬来椅子在旁坐着,结果没忍住打起瞌睡,且不小心睡过了头。
彻底回神,安子夜淡定转过脸,屈起手指敲了敲书案。
“不会,挺好的青龙木。”
裴宁轩正一副悠闲姿态靠坐着,轻易能将人看透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被盯得不自在,安子夜正要转开,忽又见对方忍俊不禁。
“?”
她有些莫名,下意识摸了摸脸,再垂手看,指腹竟染了一行墨渍。
安子夜立刻明白,忙叫飞萤帮忙擦净。
小婢子看一眼主子,又望向那笑容温煦可实则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王爷,不敢直言,只能攥着锦帕默默将主子脸蛋上的那只小王八给擦去。
“你怎地来了?”
“王爷吩咐奴婢将王妃平日打发闲暇的玩物搬过来。”
安子夜眼珠子微转,目光越过飞萤肩头,停于方才就已瞟过一眼的小桌案上。
细看来才发现,确实摆的都是她的东西。
待飞萤退开,她擦去手上的墨渍,看着那人不疾不徐驳道:“不是玩物。”
裴宁轩不置可否地笑笑,像是浑没听进耳里,起身负手往外走。
“备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