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盛夏的聒噪,昉始破晓。

晨风漾枝,窗外光影明灭交错,一抹橙红悬悬挂上朱棂时,远山雀吟,近柯蝉嘒,王府里紧促而有序的烟火百态,便都交融殽杂在一起。

此一世,安子夜觉浅,早早被外头动静给叫醒了神,侧躺着身子,闲枕手臂,挑勾起手指正不紧不慢摹绘那帐子上巧刺的朵朵芍药金纹。

忽地,推门声将她打断。

透过紫纱薄帐,依稀见飞萤轻手轻脚的身影。

辰时未至,小婢子提前入内,脚步虽被刻意压轻,可仍能从中辨出几许急促。

她垂下手,“何事?”

“王妃,易宝阁差人送越世珠来了。”

安子夜默然片息,收起一身慵懒,撩开帐子下了床。

“人在何处?”

“现还在中堂候着呢。”飞萤迎过去将帐子挂起,满脸忧虑,“可这钱……”

姑娘不语,趿着睡鞋走到轩榥前。

屋后是一片垂丝海棠,已过花期,零星绿叶稀稀落落嵌在枝条,熏风过际摇摇欲坠,不免叫人捏把汗。

她倾身将窗子推得再开阔些。

夏日艳阳随夹带荷香的暖风洒进,照得里屋格外亮堂。安子夜披衣折至临窗书案前,继续读昨夜未读完的书。

“你寻顾嬷嬷,就说这笔钱从嫁妆里拿。她若要请示王爷,只管任她去。”

“是。”

飞萤看眼主子,福身退出。

事情远比预料的要顺遂。

一柱香工夫,飞萤便回了镜霄苑,说是顾嬷嬷去请示裴宁轩,那头回话爽快,很快就拿银子将人给打发。小婢子喜笑颜开,直在她耳畔念叨王爷对她是如何好。安子夜岂会看不透飞萤的算盘,笑了笑,也不辩解。

可她心里却门儿清,这事没完。

飞萤可是空手回的。

裴宁轩既有意将珠子扣下,摆明是还要与她翻后账。不过,她如今囊空如洗两手空空,只要不拿性命说事,便也随他怎么算去。

昨夜捎回的幼犬是个自来熟性子,替它梳洗干净,重新包扎,又喂了食,一早在院中和小丫头们玩得欢。安子夜走出,还会跛着脚凑到她裙摆前摇尾示好。

她拢起书卷,撑着膝弯腰盯看。

眼前这个貌似是苏犬,黄毛身白毛脸嘴巴尖尖,脑门上像顶了四只眼,本也是个讨巧的样貌,偏生饿得瘦若柴干,皮贴骨腹,毛发虽洗净可仍稀松无光,唯两颗眼珠子黑黝黝泛着亮,尚留有几分精神。

安子夜抱起小家伙躺到院中藤椅上,一众婢子不如从前惧她,见状也围过来逗弄。

“王妃,它可有名字?”

“得问它主人了。”

“原来是个有主的啊,那怎地还被养成这模样?”有小婢子说起来忿忿,“可见它主子素日里没少苛待它!”

“汪!”

安子夜噙着笑顺了顺狗毛。

“你可别胡说。”飞萤嗔那丫头一眼,“它主子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连自己都顾不住,就是想顾它也无法。”小婢子可还记得昨夜小乞儿将狗圈在怀里那副护宝似的模样呢。

本不过想为小乞儿辩解,不料这一辩驳竟激起众人对狗主人的好奇,登时七嘴八舌追问起来。飞萤怕暴露和王妃偷溜出府的事,眼巴巴看向身侧,却见主子正闲闲翻看书,恍若未闻,俨然是不打算帮她说话了,便只能红着脸磕磕绊绊编造起说辞……

将近巳时,日头已升及顶空,院子里的光线刺眼,安子夜打算移座至廊下,镜霄苑却迎来了人。

“你来做什么?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飞萤将人挡在外,拧眉瞪眼,如挡恶煞般警惕拦在月洞门前。

她的身后,是念春和几个婢子探头探脑在看好戏。

虽知对方是还记恨洛府之事,可大庭广众被当作歹徒质问,叶羽年少好脸面,不自觉露出两分窘色,怎奈对方是个小姑娘,他也不好还口。

少年勉强压住怨念和委屈,抱了抱拳。

“飞萤姑娘,我来是替王爷传话,请王妃即刻去一趟清月阁。”

怨归怨,可逢正事来,飞萤也万不敢多耽搁,不再给眼神,转身就去里头通报了。

安子夜抵至清月阁时,书案前的男子早已察悉有人来,正忙着收起一副画。

饶他动作快,也还是被她眼急瞥见画上一片赤金色女子裙摆。脑海里飘过几道倩影,却无法锁定,她只能眼见裴宁轩将美人图仔细放好,转身佯作什么也未发生,自若投来笑。

安子夜收回视线,望向搁在书案角的锦盒。

“王爷寻我何事?”

目光扫过姑娘明艳俏丽的面庞,裴宁轩眉头微挑,缓步回到书案前,“听闻是王妃拍下,易宝阁东家特地便宜了些。”

“当真?便宜多少?”安子夜抬眼。

恰见男子朝她温温一笑,如玉俊容逆着光,恍似仙君下九天。

“一文。”

“……哦,挺大方。”

青年瞧见姑娘眉眼间险要压不住的阴郁和怒色,好不惬意,闲闲落了座。

安子夜不打算与他一般计较,安抚好自己的心绪,伸手就要去拿锦盒。

不料,有只手先她一步给劫走,敏捷得像只偷肉吃的狐狸。她连盒子都未碰到,唯指尖堪堪划擦过那人的手背。

“啪嗒!”

当她的面,裴宁轩拿食指推开锁扣,抵着盖子边缘掀开,随后打量几眼盒子里的越世珠,嘴角微压。

“一颗品貌算不得上乘的夜明珠竟舍得花四万两,王妃倒是阔绰。”

安子夜本就心虚,闻言轻声一哼,垂首抠了两下袖口的芍药花纹。

“我又没花你的钱。”

“哦?”青年忍俊挑起眉,“可确实是本王替你先垫上的,王妃这就打算赖账了?”

“……”

飞萤有说过,这笔钱是裴宁轩垫的?

安子夜提起眉,细细回想。却实在是记不清了,她只知小婢子绕着她叽叽喳喳说了好一堆。

姑娘酝酿片刻,正打算辩些什么。

“王妃是想说嫁妆?”裴宁轩抢先一语道破。

见她默认,青年笑了声,合上锦盒,往后靠坐,指尖轻点盒盖,悠然开口:“王妃莫不是忘了?那是邵淑的嫁妆,你既不是邵淑,又何来嫁妆可用?总不会是想盗取别人的钱财?”

“盗取?”

乍听这二字,安子夜不禁皱了下眉,面色也沉好几分。

“王爷当真如此觉得?且不提几次三番遣杀手取我性命,便是仅替嫁一事,难不成她邵淑还奢望着,我既要替她承担护两邦交好之责,又要帮她守住那一笔注定拿不回的嫁妆?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何况,若真如王爷所说,那我既不是邵淑,又怎能居这宁安王妃之位?王爷可是已然打算放我离府?”

“......”裴宁轩语噎,敛了笑。

他凝视着眼角染上薄薄怒意的姑娘,定住好一晌子。

青年沉思后,将手里的锦盒推过去。

“是本王失言,王妃想用这笔钱财,想怎么用,确实理所当然。”

安子夜不情不愿打量他两眼,神色稍霁,正欲取走锦盒。

“不过......”

那人的声音倏然又起。

姑娘定一瞬,随即不耐烦收回手,木然追问道:“不过什么?”

裴宁轩失笑。

“不过王妃早就没有嫁妆了。”

屋内沉寂许久。

以为是自己听错,安子夜迟迟没有出声。见状,裴宁轩不厌其烦再重复了一遍。

“本王说,王妃的嫁妆是空的。”

“不可能。”

“怎么,王妃亲自确认过?”

“没有,可邵鸿绝不敢如此做。”

青年微微眯起眼,“本王可没说过嫁妆原本就是空的。”

“......”话至此,安子夜哪里还会不明白,顿时心一沉,“是那群黑衣人?”

“知你不能全然信本王的话。”裴宁轩大大方方示意门口方向,“顾嬷嬷此刻正在库房候着。”

安子夜自然也不会同他客气,看他一眼,当即转身走出。

库房内。

顾嬷嬷等到人,二话不说,将安子夜领进专门用于存放嫁妆的那间屋子。

“当日随王妃一道入府的,一件不少,都在这里了。”

话毕,又递过去一本厚重册子,是嫁妆清单。

安子夜翻开册子瞧。

如所料,她这个公主身份虽是假的,邵鸿给出的嫁妆却不敢作假,满满当当记载了几十页,皆是些贵重之物。

她比对着清单,看向面前那数十只箱子,命人去一一打开。

第一只箱子开了。

安子夜眸光一滞,抿紧唇,没作声,继续望向第二只。

紧接着第二、三、四......箱子尽数被打开。

顾嬷嬷悄悄侧目,欲去观察身侧那位。可还没待她看清对方是何神色,一双桃花眸冷冷转过来,迎上她的视线。

“何时发现的?为何一早不说?”

“回王妃,大婚当日老奴便发现了,禀告给王爷,许是听老奴说,嫁妆是新妇立身之本,王爷这才让老奴暂时给瞒了下来。”顾嬷嬷顿了顿,忧她不信这说辞,忙又添道,“王妃莫要不信,王爷虽在有些地方确实怠慢了您,但老奴可用自己这条贱命作保,于钱财上王爷必然不会委屈了您的。”

安子夜沉默好一阵子,终只是轻叹了声。

“我知道。”她无奈将目光挪回那一箱箱大石块上,合拢册子,“我气的是那群掉包之人。”

这笔帐,她会记着的。

将清单还给顾嬷嬷,安子夜大步离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替嫁实录
连载中散人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