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蝉心又忘了,他现在是凡人之躯,不像她吃一粒辟谷丹,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进食。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养”一个人。
她想象着少年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一杯又一杯往肚子里灌茶水的场景,倒是觉得有些想笑。
万婵心:“现在去寻吃食,恐怕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听到这话,少年本就耷拉着的脸顿时一黑,苍白的嘴唇却又咬得嫣红,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的。
谁能想到出了哀牢竟能比在牢内还折磨人,要受这饿肚子之苦。
他伸开两臂,对她道:“能不能再用一遍法术,我想睡觉。”末了又加了一句,“因为睡着了就不饿了。”
“……”
其实万蝉心只是还有话没说完:“但要些茶点还是可以的。”
少年的悬停在半空的手臂出现了一丝僵硬,骨气瞬间少了半边:“是点心吗?”
“嗯。”万蝉心应了一声,人却走到他跟前,念起和方才同样的法诀。
只见少年周围升起一股素白色的烟雾,淡如薄纱,萦绕了几圈后就渐渐散了开去。
就在这短暂数秒之间,他身上所着狐裘的毛发被理顺,身上沾了血的中衣和里衣没了黏腻感,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的负荷,顿觉轻松。
少年抚了抚衣服上的狐毛,柔软又带着韧性,从他拂过的地方弹回去,让他想起了当年刚从父母手中接过这件狐裘时的触感。
他的脖子微微向右侧倾倒,脸贴近毛尖,感到有些痒。
少年紧抿的嘴角被抚平,突然冒出一句:“这叫什么法术?”
“清体术。”
“我能学吗?”他又问,但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失了妖力,话峰一转,“那有没有一种法术,可以变出饭菜?”
若真的有,等他妖力恢复,一定要第一个学。
万蝉心的语气骤然冷下来:“净缘天的任何术法,都不能教与你这样一只魅。更何况五谷肉粮由天道自然而生,生、老、病、死,凌驾于一切法术之上,就像人死不能复生,无法逆天道而为……”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
人死不能复生,不能逆天道而为。
那她算什么?
她还活着吗?
万蝉心不由皱眉,一种与现实剥离的感觉油然而生。
“咕噜噜——”
没等她深思,少年的肚子先响了起来。
万蝉心看向他,才发现他抱着臂侧着脸,似乎在为她方才的一番话生闷气。
是她太较真了。
或许他只是太饿了,才说要学变出饭菜的法术。
万蝉心暗自传音出去,接着拔下发簪对着他,少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又被吸入了罗伞中。
约莫一刻钟后,神侍敲门送来一只食盒,按照万蝉心的吩咐摆在茶台旁。
她煮茶时偶尔喜欢配一些茶点辅食,搬来射阳宫时,特地吩咐过要随时备着,故此神侍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放下食盒后便推门退了出去。
待到神侍走远,少年从伞中跌落。只是这次没注意位置,径直往地面扑去。
眼看他就要着地,万蝉心担心发出动静引起旁人怀疑,便直接伸出手,扣在他的腰上将他整个人捞了起来。
少年感受到腰间一紧,就从距离自己鼻尖只差寸余的地面上腾空而起,落入了一道怀里。
明明女子的年纪也不算大,可身子却很稳,他就像撞到一堵墙上般,硌得生疼。
但他也从来不曾和万蝉心靠得如此近过,一股清冷香味钻入鼻腔,似乎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去吃吧。”万蝉心松开手,示意他去茶台。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愣得忘记了反抗,明明母亲和爹爹教过他,不能允许其他女子与自己这般亲昵。
他抬起下巴,用手在身上抚了抚,佯装镇定地走到茶台边,打开了食盒。
精致雕纹的木盒子里,摆放着三只小圆瓷碟,每只里盛着的茶点都不一样,但都十分好看。
他坐下来,选了其中一枚白色花瓣状的,糯香的米糕上零星点了几点金黄,放入口中能吃出桂花的香气。
万蝉心抱臂看着少年,不由对他生出些好奇来。
他许久不曾进食,肚子应该已经饿坏了,可当真正把食物摆在他面前时,他却又不那么急切,反而端正坐着,小口小口地吞咽。
上一世,混沌碎境她去过许多次,那处的贫瘠、混乱仍历历在目,戈壁荒漠、穷山恶水,四处皆是极端恶劣的气候与土地,能利用的资源实在少得可怜,所以很多时候,吃穿用度都需要靠争夺抢掠才能得到。
所以万蝉心实在无法想象,在那种地方,他是如何能养成这种性子的。
三种口味都尝过一个后,肚子里终于有了些充实的感觉。少年终于注意到了她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站起身:“我吃饱了。”
这是万蝉心第一次对男子食量小有了最直观的了解。
她“嗯”了声:“那便休息吧。”
耳朵里听到休息二字,少年便凭空生出了倦意,可他回头看了看殿内仅有的一张床,欲言又止。
一张床,两个人,要如何休息?
他的手不由握紧,若是她说要和自己同榻而卧,他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万蝉心看出他的意图,反而渐渐走远,来到入口处推开门:“若有事找我,可摇动床头的哑音铃。”
那是挂在床边帷帐上的两串铃铛,粗看只是精巧的装饰,但实际能发出沙哑低沉的铃声,唯有隔得近之人才能听见。
见她要走,少年在心中准备好的拒绝的说辞没有派上用场,忍不住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却已经开始挪向床边。
万蝉心并未再说什么,来到门外,在门前设下了一道结界。
想到玉简还未看完,她便离开直接去了射阳大殿。
无论何时,大殿中总是保持灯火通明的。
万蝉心在案前坐下,冰凉的玉简捧在手心里细细查看。
过了片刻,就在司事星宫交上来的最后一页上,她终于看到了有关西海的记录。
下界凡间西南方位,有一处名为西宁城,环靠着西海。
生活在西宁城的百姓多为渔民,靠海而生,近来却怪事频发。
出事的为即将出嫁的男子或刚结完亲的新夫,皆被发现莫名枉死于家中,死状惨烈,又遍寻不到凶手,司事星宫认为可能是妖孽作祟,需要派人前去查探。
既然万蝉心有前去西海找寻玄玉的打算,这件怪事自然也就由她来着手处理。
她又翻看了其他三宫呈递的简书,并没找到其他有用的记载,所以此次行程宜早不宜迟,拖得时间越久,受到伤害之人就会越多。
只是,那只魅该如何处置?
万蝉心放下玉简走出殿外,天已经微亮,昨夜的射阳峰下了整夜的雪,未曾清理的路面全然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白。
若把他一个人放在射阳宫,必然是不妥的。
她深吸一口气,料峭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粒被吸入肺中,锋利得让人呼吸困难。
就在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
自从她重回到这里,登临净化仪式上再与那只魅相遇时,他们二人的命运就注定已经被系在了一起。
她必须带他一起前往下界。
等万蝉心回到寝殿时,天光已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细长交错的影子。
少年也醒了。
他端坐在床沿,脊背挺得笔直,狐裘裹得严严实实,交叠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一簇绒毛。
“收拾一下。”万蝉心声音平淡,“随我启程去西海。”
少年猛地抬头,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询问,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万蝉心:“还是你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的话音刚落,少年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结果牵扯到脸和脖子上的伤口,顿时又疼得不敢动:“西海,我想去。”
万蝉心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期待,想来他出生于混沌碎境,从未去过下界,难免少年心性,便没有过多留意。
“我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少年补充道,但随即又忽然转身走向茶台,将剩下的几块点心飞快地用垫在食盒下的油纸包起来,塞进了袖中,“这些,我可以带走吧?路上吃。”
他可不想再饿肚子了。
万蝉心没有阻止,毕竟这一去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剩下的茶点留在此处最后也逃不过被扔的结局,更何况寻常人赶路的确需要干粮和盘缠。
她走至铜镜前拉开抽屉,将那两罐药膏取出来,递给少年:“你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也一起带着。”
少年接过,光滑的瓷罐微凉,可当他一齐塞进袖口中时,那沉甸甸的重量却让他心头一温。
他自混沌碎境而来,本是身无长物的。
他抬头看向万蝉心,只见她眉眼低垂,立于透光的窗棂之下,青丝白袍,整个人被染上一层朝阳柔和的橙色光韵。
见他将药收好,万蝉心开口:“走吧。”
少年自始至终没有问她此去的目的,只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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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