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万蝉心倒是没想到这样的形容。
她没用罗伞收过实物,自己也没进过伞内,所以不知道里面的空间究竟是什么样。
“你怕黑?”万蝉心问。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不会有危险,少年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收起软弱的姿态回答道:“不怕。”
万蝉心没有拆穿他,只是提醒:“你的伤尚在流血。”她指了指少年身上盖着的被褥,边缘一圈被零星染上了血迹。
少年抬头,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从床上蹭地坐起,跌跌撞撞地坐到西墙边的铜镜前。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他不由愣住。
右脸上,狰狞的伤口几乎从嘴角贯穿至耳垂,猩红的血滴凝成丑陋干枯的串珠,挂在糜烂外翻的嫩.肉上,说不出的难看。顶上的头发乱糟糟的,领口原本油光滑亮的黑色狐毛也早没了光泽。
他竟一直在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示人。
在她面前。
少年呆坐在原地,整个人染上一股颓气。
可下一秒,他的眼神突然又聚焦起来,急切地从怀中拿出药罐打开,从里面挖出一大块,凑近镜子小心翼翼地涂抹。
伤口实在太大了,还没涂到一半,药便没了。
他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罐底,又侧过头看向万蝉心,却不开口。
万蝉心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似乎在等自己主动问他。
“左下角抽屉里,还有几罐。”她淡淡开口。
少年拉开抽屉,果然,里面静静躺着两只同样的青花瓷罐。
他取出来,仔细将脸上的伤口全部盖上厚厚一层,这才舒出一口气。
万蝉心觉得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了。
这药膏以射阳峰顶最高处收集的子夜雪水为引,三年才得一圆满,从七岁时父亲教会她,到现在总共才制得了三罐。
只是她用伤药的机会不多,看他那慌乱的模样,想必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在意,用便用了吧。
过了一会儿,少年对着镜子整理了几下头发,又转了身过来。
万婵心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她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每回都能精准猜中他的想法。
“她的鞭子明明没有你的厉害,但伤口很深很深。”
“嗯。”万禅心看过,那鞭伤深入肌理,应当是用了十成的力气,再结合那名小神所说,她是心神被这只魅所扰,恼羞而怒,所以下手更不知轻重。
“其实我在伞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的。”
万蝉心闻言倒是有些惊讶,她的父母将法这器交与她时,并没有和她说起过。
“你惩罚了打我的人。”少年说起这句,看向她的眸子竟显得更亮了些,似在期待着万蝉心肯定自己的想法。
“我惩罚她,并不是为你,而是作为净缘天掌权者,若连神祗的欲念无法无法正视和约束,任由她将罪责归咎于一个本没有错的无辜之人,那净缘天自诩清净的法则,便有了瑕疵。”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修补瑕疵,亦是神主的职责之一。”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少年嘴巴立时合上,飞速转回去身体,一言不发地褪下外氅,开始解起中衣的暗扣,像是在暗暗置气。
万婵心没想到他的转变如此迅速,不由轻咳一声,走到东墙处的茶台前坐下。
时辰还早,前往主殿处理事务之前,尚有余裕烹一盏茶。
最重要的是,恰好能用煮茶来回避视线。
她的余光能瞥见少年开始给自己的身体上药。
万蝉心将茶壶放在炉子上,不一会便咕嘟冒响,水汽氤氲而上,白色的雾气遮挡住对面瘦削修长的身形,只余下隐隐约约不真切的轮廓。
明明在哀牢时已见过许多遍,但当场景换至她自己的寝殿时,倒真又觉得稍许不习惯了。
有了镜子,少年只需转动角度,便可以从中查看自己后背的伤势,不需要万蝉心帮忙。
就这样,两人无声对坐着,各自做着自己的事,默契地不再打扰对方。
“铛——”
辰时,射阳钟准时响起。
万蝉心站起身:“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待在屋内,万不可出门。”
少年已经重新穿好衣服,看向她的方向欲言又止。
万蝉心:“唯有此处不会有其他人来,你明白吗?”
他听出她话中告诫的意味,立时点了点头。
吩咐好一切,万蝉心取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喝吧,暖暖身子。”
就在她刚要离开时,少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我方才想,你说你只是因为她犯错而惩罚她,那为何带我出来?”
若是她将他带出哀牢的举动合乎净缘天的规矩,她就没有必要在牢内放置纸人,还将自己藏在她的寝殿内。
万婵心只是动作一顿,随后如常推门走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消失在不远处的连廊,少年终于认真打量起这座寝殿。这里的陈设繁而不华,柜子与台案都有着方正锐利的棱角,看上去冷冷清清,唯有空气中不时弥漫来的冷尾香,证明着主人的存在。
这屋子和她一样,冷冰冰的,好似什么都无法惊起波澜。可不知道为何,明明陌生的环境,却能叫他心安。
但下一秒,少年连忙甩了甩头,暗骂自己荒唐,怎可生出这般的念头。若不是她让自己吃下抑制妖气的药丸,这些伤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对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放不下警惕。
*
万婵心走至连廊尽头,停下脚步。
少年方才的话让她很在意。
他说得对。
她不该把他带出哀牢。
先不论这种行为已在净缘天的规则之外,而自己重来一回,一为了找寻自己当初被害的真相,二是阻止灭世重演,这只魅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累赘。
昨夜那一瞬,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冲动行事。
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只能小心行事。值得庆幸的是,将他带在身边护他周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自己看在眼里,但凡有异动便可察觉,避免噬纹的风险。
她理清思绪,定下心神,这才到了射阳大殿。
净缘天各神尊每月第一日会在此聚集,商讨三界要事。
今日众人来得格外早。
万蝉心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们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她进入上古元窟却没有取得兵器一事,七嘴八舌,吵得人头疼。
“神主大人。”慕容谒在人多时,还是会对万蝉心以尊称相待,她借机又提起道:“去西海找寻玄玉一事,宜早不宜迟。”
“是啊。”歧黄峰的敛玉神尊附和道,“近日听闻凡界西南方位不太平,若老朽没记错,那处恰好就在西海附近。”
这些话万蝉心听了两遍,心中早已了然,她整了整袖子:“知晓了,三日后我自会前往,凡界之事也一齐交由我来处理吧。”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异议,议论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有人又呈上一本玉简:“此乃司事星宫记录的上个月三界内所有异乱之事,还请神主大人过目。”
在万蝉心登临之前,净缘天神主之位已空悬好几年,好在有司事、司命、司天、司监四星宫各司其职,才能维持三界不乱。
为了方便交流,每月各星宫都会将重要之事记在玉简之上,再相互传阅。
司事星宫起了头后,其他三宫也都将各自的玉简交上,万蝉心一一收下,众人又闲叙了一阵,终于才散去。
上一世她没有在玉简书上发现什么问题,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就记不清了,但既然现在慕容谒反复提及西海,她反倒觉得该再认真翻看一遍。
这一看,就是一整天,万蝉心连神侍何时来点的烛灯都不曾发觉。
她揉了揉眉心,从案前抬起头,想起那只魅还独自在房内,便合上打算明日再看。
来到寝殿前,暗褐色的漆木门紧闭着,听不到一点动静。
看来他藏得很好。
万蝉心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确保无人后推开了门。
“吱呀——”
屋子里有些黑。
平日没有她的准许,神侍都不会靠近,所以点烛灯时也会避开此处。
但好在窗牖之外就是玄月,借着夜光能大致看到少年还坐在铜镜前,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万蝉心手指微动,数道劲气逸出,几盏烛灯同时燃起,四处照得分明,也照出了少年眼下淡淡的青色。
“若是累了,可以在榻上休息。”
他的妖气被压制,现在的身体和常人无异,昨夜一宿未合眼,恐怕撑不住。
“我身上有血,会弄脏被褥。”他回答得有些有气无力。
原来他一直这样端坐着,就是怕自己的血再染在床榻上?
万蝉心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径直走到床边,口中念了个诀,原本沾染血迹之处便已经干干净净。
少年明显没见过这种清洁的法术,一双眼不由瞪大,可还是拘谨地坐在原地未动。万蝉心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是瞥向了茶台。
她走近一看,茶壶内空空如也,她白日煮的一整壶茶都被他喝光了。
“你……很渴吗?”万蝉心不禁问道。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我不渴,我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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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