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灯火阑珊。
顾知亲自将顾石头背回房,苏潋歌伴在一旁。
廊道曲折,夜风温凉,他们话说得慢,路也走得慢。
“石头这孩子,平日里惫懒得很,今天是惹你生气了吧?”顾知的话语轻轻淌,背上的顾石头就像水上浮叶,悠哉到在梦中打旋儿。
苏潋歌素来实诚,点头承认:“在此之前是有点儿,但现在——”
她小心地瞟了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顾石头,大人有大量道:“不了。他挺好的,不算太懒。”
自家人知自家事。
顾知摇头轻笑:“这话你怕是说早了。他啊,也就是赌气,这才拼了命。等过两天懒劲儿上来了,他怕是又要耍赖了。”
苏潋歌诧异地挑眉:“听你这意思,他是积重难返啊。可我怎么觉得,他能养出这懒散的性子,都是有人愿意纵容,生生惯出来的。”
顾知侧眸看向苏潋歌,哑然道:“你这是点我呢?”
苏潋歌下巴一抬,回敬道:“不然呢?”
相视许久,两人蓦然一笑。
*
不知不觉行至半途。
顾知忽然同苏潋歌讲起顾石头的过往,不想第一句却是————
“你听说过,易子相食么?”
多么沉重且触目惊心的词语。
任何人若是与这词搭边儿,怕是离幸福就远了。
“听说过?”
苏潋歌轻声反问着,却是面不改色的,“我何止是听说过……”
她有记忆起,她的世界除了蓝天和大海,就是打不完的战,和采不完的珍珠。
土地上饿殍遍野,而云上的宫殿,帝王只在意他的珍珠冠冕。
她何止是听过易子相食,她还见过。
她见过难民窟,见过皮包骨,见过形容枯槁的男人互相交换“破包袱”,也见过人吃观音土吃到肚皮圆鼓。
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而她无比幸运,她的养父同她非亲非故,却在捡到她的那天起,视她为明珠。
顾知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易子相食。
苏潋歌心下一动,朝顾石头看过一眼,“难道石头他……”
顾知轻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石头时,他人就在锅里。三四岁大的年纪,被剥得赤条条的,头大身子小。看见我时也不说话,两眼木愣愣的。我当时就在想,他知道自己要被煮了吗?还是只当自己在泡澡呢?”
时至今日,他想起当时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后来,我用一袋粟米换下他,带他回家,他只愿意被仆妇擦洗,却不愿意进澡盆里,我便知道————”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不哭不闹不是不怕,是怕了也没用。”
“所以木了,空了,成哑巴了。”
苏潋歌一时顿了足,神色微讶地看了眼顾石头————哑巴?你说他啊?
顾知亦顿足,因为已经走到顾石头的房门口。
*
顾知背人腾不出手,只能朝房门偏头示意。
苏潋歌很有眼力见儿,忙上前开门、点灯,一气呵成。
顾石头的房间很热闹,吃食和小玩意儿摆得到处都是,最显眼的就是花布老虎,足足有两个蹴鞠那么大,就放在他枕头边。
顾知将顾石头放上床,扶正睡姿又除去鞋袜,最后抖开被褥把人仔细盖好。
半坐在床沿,他看着一晃眼就长成少年模样的顾石头,一时颇为感慨。
“我花了三年时间才让他重新哭出来,又花了三年时间才让他张嘴说话。之后三年又三年,也不知怎么就养歪了,话又多又密,人又燥又急,让他坐着读两本书就犯困,偷跑上街听说书就乐此不疲。”
大抵家里的大人说起自家孩子都是这般头疼,可要拿别人家的孩子给他换又是不要的。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同理,再懒再笨也是自家孩子。
“阿苏,虽然我这么说,但这孩子本性不坏。”
“如果还可以教的话,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原来说一千道一万,就只为了这最后一句。
苏潋歌抱着胳膊,歪头打量坐在床沿的顾知,一脸狐疑:“我怎么感觉…….他不像你随从,倒像你儿子呢?”
顾知眉梢一挑,“若是按照长兄为父,我姑且算他 ‘义父’吧。”
苏潋歌噗嗤一笑乐出声,“你这便宜占的……”
“嘘~”顾知忙将食指压在唇间,后又指了指门口。
苏潋歌会意地点头,走过几步,吹灭烛台,随后同顾知前后脚,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等门被带上,床榻上的顾石头忽然翻身朝里,半颗头都缩进被窝,而漏出被角的耳朵,一整个红透。
胡说什么义父。
大人真是促狭。
可一句“长兄如父”,和“有劳费心”,怎么就让人鼻酸得难受。
顾石头探手抓过花布老虎,一头埋进它肚子里,蹭了蹭眼窝。
*
房门外,顾知轻轻将门合上,回身时目光在长廊左右一扫,随后朝右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又自然道:“走吧,我送你回西厢。”
苏潋歌张口正想说“用不着”,可今晚的月色静美,她的嘴跟不上她的腿。
两人并肩走着路,明明没有再背人,却依旧走得那么慢。
衣摆轻晃间,苏潋歌腰间的狸奴傩面同顾知的流苏玉佩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知就问:“我可以看看你的面具么?”
苏潋歌大大方方取下傩面,递给他,“喏。”
顾知垂眼细看着,指腹轻触彩绘的轮廓,忽然状似无意道:“你这是去哪儿淘弄来的?还挺好看的。”
苏潋歌毫无防备,立马中招,语带雀跃地自曝:
“就南街小巷!”
“那里不单有卖傩面的,还有卖糖画,卖泥人,卖糖葫芦!”
“所以——”
顾知话锋一转,开始“兴师问罪”:“你还逛街了?”
苏潋歌心头一咯噔,“额.......嗯。”
顾知抬眼打量了她一番,“就穿这一身?”
苏潋歌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看自己,“怎,怎么了?”
顾知负起双手,微低下头,紧紧盯着苏潋歌的眼眸,“我是否说过,你得隐姓埋名一段时间?”
苏潋歌一时语塞,无力辩驳道:“那,那我逛街的时候,也没到处跟人说我叫苏潋歌啊。”
顾知不语,目光却是越盯越沉。
苏潋歌被他盯到发毛,触底反弹道,“再说了————我一出街就直奔卖傩面的小摊,后来更是一路戴着面具逛的!”
顾知依旧盯着,就像一团冷空气。
于是火焰不及高涨就又弱下去,苏潋歌呐呐道:“我也没逛多久,就一会儿。这样,也不行么?”
顾知负在身后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只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行,怎么不行?”
“我安排你住在县衙里,也不是要关着你,只是下一次———”
“下一次,记得跟我说一声。”
苏潋歌:“……”
苏潋歌有一瞬怔愣。
她在想,纸鸢在天上飞的时候,也是这般被拉扯么?
怪怪的.......怪不自在的。
苏潋歌不自觉后退两步。
“大人是怕我被人认出来吧?”
“其实不怕的。”
“我平日里上山下海,见到的鱼蚌和走兽比人都多,除了海瓶村的人,没什么人认识我。而我们村里人呢,最多也就是到镇子上买东西,很少很少会来县里。”
“所以大人,不用担心的。”
顾知却道:“景思。”
苏潋歌:“嗯?”
顾知走近一步,低垂眼眸:“散衙了,不用喊大人的。”
“……”
苏潋歌呆呆地应了一声:“噢。”
不知不觉,已至西厢。
月明星稀,阶柳庭花。
顾知将傩面递还,却不是还回苏潋歌手里,而是抬手替她戴回脸上。
细致的勾勒,鲜艳的色彩,遮住苏潋歌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她标志性的琥珀眼。
真的会没人认得出么?
他认识她满打满算就两天,可就算她戴着面具身着长衫,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顾知的担心不无道理。
因为同一时间,海瓶村,另有一人认出了她。
“舞舞,你说潋潋姐有阿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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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