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是个小姑娘，打眼一瞧已至豆蔻，实则不过一十有一。
她梳着油亮的长辫，睁着明亮的大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比她稍矮半头的更小姑娘风舞舞。
她问着话，手里紧拽着风舞舞的胳膊，好似在期盼一个答案，又像在怕她风儿似得旋身走。因为风舞舞号称“草隙风”，腿脚之快，一个没留神就会不见的。
“囡囡姐……”
风舞舞有些诧异地抬眼，随即福至心灵般，反手握住她胳膊，迭声问道：“你白日里去县里可是看见什么人了？是跟潋潋姐长得像吗？具体长什么样儿啊？个子有多高？耳朵好不好？你喊她一声她应你吗？”
于是顷刻间，“反客为主”了。
于囡囡被问题砸得有些遭不住，松开手退了几步，就坐到舞舞床上去了。
两人说话的地方正是风舞舞的房间，豆腐大点儿，就塞得下一个柜子和一张床。若说还有什么好处，大抵就是还有扇门。
门闩一插，自成一界。
正好能让她们说说小话，不被旁人听见。
风舞舞也爬上床，催着于囡囡快些答，因为天色已擦黑，她在她这儿待不了太久的。
“我没瞧见脸，他戴着面具呢。”
“个头倒是高，同潋潋姐差不离。”
于囡囡翻着眼珠子回想，却实在想不出更多细节，不免有些泄气。
“我当时没敢喊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喊。”
“他一身青色长衫，可是男的哩。”
“那你怎么就问我，他是不是潋潋姐的阿兄呢？”风舞舞屁股一挪，凑近了追问。
“因为……因为……”
于囡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斟酌道：“感觉。”
“他走路的样子，往外掏钱的手，还有吃冰糖葫芦的时候也是一整颗咬下，然后鼓在腮帮里嚼。”
说着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一个男子看太过，忙捂脸道：“哎呀，我真是说不好。就是……就是很豪爽，很有气势咯。”
风舞舞：“……”
风舞舞两眼微死地看着于囡囡————谦虚，真是谦虚了。
“你回村子才见过潋潋姐几面，确定没看错？”
于囡囡忙从手心抬起头，“我怎么会看错？！潋潋姐可是说过会帮我打跑那个人的！”
说完她就怔住了。
潋潋姐嫁人了，不见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可那人就要来了。
来了也没人能打跑，那么……她就跑不掉了。
她为什么看见个有些像潋潋姐的就激动呢？
那又不是潋潋姐。
没有人能帮她了。
风舞舞没注意到于囡囡的情绪瞬间跌进谷底，还在问：“你有看见她往哪里去么？或者住什么地方？”久久等不到回应，她伸手朝于囡囡面前挥了挥，“囡囡姐？囡囡姐？”
“嗯，”于囡囡回神，蔫得就像朵被开水浇了的花，“你说什么？”
风舞舞还能说什么，顺手就摸上她额头，“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
于囡囡说着拨开风舞舞的小手，趿上布鞋下了床，“不早了，我回去了。”
于囡囡是老涂村长的外孙女，说回去，自然是回的老涂家。
老涂家离风舞舞家也近，不过半条街的距离。
*
“我回来了。”
于囡囡打帘进了房，她娘亲正给她外公缝补衣裳。
只是衣裳能缝补，人又能缝补么？
只见她娘亲抬起头，额角带伤，颧骨青肿。
那些伤瞧着还不到时候，至多半月，超不出两月。而她身上的伤却是有些年头，新痕叠着旧痕，像被初出茅庐的铁匠胡乱敲打，一身坑坑洼洼。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成器，于是无望地活着，无望地耗着，等什么时候烂铁成了废铁，也就解脱了。
于囡囡顿时急了，“娘，你眼睛都坏了一只，怎么还点灯缝衣呢？这多伤眼睛。”
囡囡她娘却是不紧不慢道：“你阿公一个人住，衣袜破了都没人补。我只能趁着这时候，能补一些是一些，能做一些是一些。”
说完她低头咬断丝线，就着烛火仔细检查了一下针脚。
奈何豆灯不大亮，她凑近了也瞧得费劲，只能叹气：“你说的也没错，点灯废油呢，可不好浪费。”
于囡囡气结：“我是着急灯油么？”
她娘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自顾道：“你快去擦擦脸，洗洗脚，待会儿就熄灯睡了。”
“……”
于囡囡原地瞪了她娘亲许久，无可奈何，只能应下：“欸。”
洗脸盆里早备好了水。
于囡囡绞了帕子就往脸上擦，随口问一句：“阿公睡了么？”
“他早睡了。”
“哦。”
不由自主地又想起白日里见过的人。
于囡囡始终无法忘怀，于是就问她娘，“娘，你说潋潋姐怎么就嫁得那么突然？”
“……”
囡囡她娘默了许久，收拾好针线，又折叠好衣裳，最后无声躺上床，面朝里地睡在里侧，说着陈腔滥调的话，“到了岁数，都要嫁的。”
于囡囡也上了床，睡在外侧，面朝天花板。
黑暗里，她的眼睛依旧那么亮，“我以为，潋潋姐是不一样的。你从小就跟我说她的故事不是么？”
“五岁行刺闻礼，耳朵淌血也不会哭泣。”
“八岁下水就能敛两百息，是采珠司最年轻的一品采珠女。”
“十岁进山掏熊窝，十三岁拿着砍柴刀闯黑风岭。”
“还有前些日子，她徒手杀了一只虎！”
囡囡她娘却道：“她有什么不一样，她不也是女人么？”
依旧是那些话。
在她明明听过那么传奇的故事后，她娘就要把她拽回地上，再拍进土里，告诉她尘埃有尘埃的活法。
“天下女人都一样，到了岁数就要嫁，嫁了就生娃。命好的生儿子，命不好的生闺女。然后接着生，挣命一样地生，等孩子有出息了，这一辈子就算够本了。”
于囡囡不服，“那你呢？”
“什么？”
“娘去哪里了？”
“什么我去哪里了？”
于囡囡扳过她娘的肩膀，与她在黑暗中相视，“在娘的话里边，只有生、和孩子。那娘呢？娘去哪儿了？”
“娘……娘大概在嫁出去那天就没了。”
“所以，潋潋姐也没了，是么？”
一夜无话。
*
次日清晨，苏潋歌一个懒腰直起身，手按在褥子上却觉膈人。
瞧着凸起状像是圆球。
她翻了翻身下褥子，竟抓出一把小珍珠。
欸？
欸！
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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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