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被晃得有些舒服,差点儿就陷进温柔乡中。但流浪日久,警惕就像后天生出的刺,想要不疼不痒地自动剥落,尚需些时候。
待顾知带着笑意的话音落地,它翻过身子,一把按住他胸口,随后仰着无辜的小猫脸,一步两步,试探着靠近。
顾知毫无防备,还主动低下头亲近,不想“桂花”忽然出手,给了他一记山竹拳。
亏得它还记着小鱼干的味道,记着顾知的讨好,于是收了尖爪,敛了力道,否则顾知的脸上就不只是留了朵梅花印,还得再添两道痕。
顾知给它吓一跳,偏头一躲,松了怀抱。
“桂花”身手灵巧地跳上桌,在绕着聘猫文书闻了两圈后,一屁股坐在了上头————别跟咪拽词,记着好好养咪就行。
在它身后,一条尾巴细又长,就像春风中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
顾知:“......”
顾知后怕地吐了一口气,随后目光循着它在纸上新落下的淡淡脚印,一路倒退到自己身上。
胸口处,深的浅的梅花错落有致。
他似有所觉,抬手一抹濡湿的下巴,指尖上,竟还残落一朵。
顾知高高挑起右眉梢,弯下身子将“桂花”瞧,半晌,忽道: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喵呜~”小猫歪头。
“也是我的 ‘战衣’。”
“喵呜~”小猫起身走近。
顾知警惕地直起身子,指尖轻点小猫头。
他板着一张脸道:“作为惩罚,明天的小鱼干减三条。”
“喵呜~”小猫听不懂惩罚,直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宽大的掌心里送。
顾知手下一顿,顺势揉了又揉,最终一声叹息,只得妥协道:“罢了,知道错了就好。”
说完他将“桂花”重新抱进怀里,同时仔细收起文书、印泥和聘礼。
转身离去。
月色幽幽。
不及此刻温柔。
*
顾知抱着“桂花”回了房。
房里灯火暖暖,还散着一股被炭火熏烤的味道。
顾石头小心翼翼拿着冒烟的烫壶,正埋头熨着衣服。
“桂花”先声夺人地“喵呜~”“喵呜~”,叫得格外响亮。
顾石头闻声抬起头,先是惊奇,再是吓得眼珠子都要脱眶,手腕一抖,差点没把烫壶扔出去。
“大人?!”
他整个儿僵住了,下一瞬又猛地跳起来,“你怎么把这件衣服穿出去了?!快,快脱了!”
说着话,顾石头丢下烫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顾知面前,就想扒拉他衣服,还嘀咕:“欸?怎么这么脏?”
瞧见衣襟上那梅花印的形状像是猫爪,他顺藤摸瓜地盯上“桂花”,问:“你弄的?”
“桂花”抬头,又是一声“喵呜~”。
不想顾石头却是瞬间一振,眼睛发亮,夸道:“干得漂亮!”
顾知微微仰起头,旋身躲过他的手,明知故问道:“我这身衣服怎么你了?至于这么大呼小叫么?”
“还不至于?!”
顾石头顿时瞪圆了眼,话音里都带着急:“要不是这身衣服招蜂引蝶、拈花惹草,您能丢了翰林的位置,还被发配到泓泽县这穷山恶水么?!”
顾知眉梢又是一挑,总觉得今日的头顶不太稳。无论是怀里的猫,还是眼前这人,都打算在他头上又跳又蹦。
“首先,”他放下“桂花”,说得很慢,“泓泽县依山傍水风光极好,算不得穷山恶水。”
“其次,招蜂引蝶的只能是人,而不是衣服。”
“最后——”他伸手戳了戳顾石头的脑门,牙根微痒道:“拈花惹草这词儿你要不懂就别乱用。说出去不是毁我名誉,就是丢我人。”
顾石头脖子一缩,气势瞬间矮半截。他小声道:“那……那也不好再穿了。”
他说着就想起去年的破事,简直不堪回首月明中。
于是再开口,那叫个苦口婆心,痛心疾首:“您穿这身太惹眼。当初琼林宴上就先后招惹不少贵女,后来连三公主都对您一见倾心,寻死觅活地非要招您为驸……”
他说着越想越气:“您说这衣服这么招摇,您不拿它压箱底,还穿它作甚?”
“因为它好看。”
顾知神色淡淡。
顾石头登时噎住了:“……”
顾知接着道:“它还贵。”
顾石头也是没脾气了:“……”
“最重要的是,”顾知抖了抖衣袖,展开胳膊,亮出他那一身月白色,“我喜欢,”想起某双目不转睛的眼,他嘴角一弯,“很喜欢。”
顾石头这下是彻底无语了,只能长叹:“那……那我拿去洗洗吧,”说着他再瞅一眼那前襟,不免嘀咕一句:“也不知道这红印子洗不洗得干净。”
“洗不干净也无妨。”顾知却道。
他不疾不徐解腰带,浑不似才说过两次“喜欢”的人,随意道:“你团一团,给 ‘桂花’垫猫窝吧。”
顾石头:“……”
顾石头瞠目结舌望着顾知,半晌,炸毛:“您又逗我呢?!”
顾知一声轻笑,意有所指道:“既已功成,身退也无妨。”
于是月白衣衫轻褪下,他仅着中衣,步到顾石头适才熨了半天的官服前,抖开来查验。
顾石头是真听话,接过月白长衫就将它团吧团吧,抬眼看着白衣的顾知和他手里的绿袍,忽道:“大人,我觉得红色更衬你。”
顾知手上一顿,倒不知自家成语乱用的小石头还胸怀大志呢。他轻挑起眉梢,看着手中代表七品的绿袍道:“且等着吧,那可远着呢。”
不说其他,只说眼下。
龙嫁新娘一案就很是被动,若能有个突破口就好了。
“阿嚏!”
黑暗里,床榻上,苏潋歌合衣躺在床,两眼直瞪天花板。
白日里睡太多,这入了夜反倒不成眠。
一只狸奴……两只狸奴……三只狸奴……
她耐着性子数,试图催眠自己,可耳边一声“桂花”,二声“桂花”,实在扰人清梦。
苏潋歌朝天蹬了两下腿,最后无法,只得扯过被褥蒙住头。
等再放下,鸡鸣三声,天亮了。
*
“大人———大人————”
大清早,叫魂的声音似乎换了人。
顾知披上外衣打开窗,就见苏潋歌蹦蹦跳跳,一身青衫。此刻天才蒙蒙亮,她却像一束阳光,不管不顾,直照而来。
“大人,早上好呀大人。”
顾知:“……”
顾知看着眨眼就到面前的苏潋歌,难得有些局促。抬手假借揉眼的动作,悄悄抹去眼屎,“日安,日安。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苏潋歌兴冲冲道:“我睡不着,我想帮忙,我今天要做什么呀?”
顾知一顿,左右一看,正巧顾石头端着洗脸水过来了。他伸手一指顾石头,祸水东引道:“你名义上是武西席,就教石头一些拳脚吧。”
苏潋歌循着他的指尖看去,就见顾石头一副小鸡仔体魄,确实很需要锻炼,便点头:“好,我一定让他力能扛鼎,肩能跑马。”
顾石头:“……”
顾石头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手指一松,洗脸盆都掉了。
只听得“叮铃哐啷”一阵响,洗脸水“稀里哗啦”付之东流。
顾知见状,竟是不做人的连点头:“如此甚好。你瞧瞧,他连洗脸盆都端不好。”
“?!”
顾石头惊了。
顾石头怒了。
顾石头指着顾知,浑身发抖,“你……你……”
不想苏潋歌一把攥过他食指,面色不虞道:“不得对大人无理!”话音一转,又道:“你这小厮,不单要练身体,还得学规矩。”
顾石头愕然,两眼将苏潋歌上下看,随后惊叫:“我有你没规矩吗?!一个姑娘,大清早的就跑来找我家大人,还两眼直勾勾地看人。”
他说这话纯粹是想臊走苏潋歌。
不想苏潋歌何许人,对敌从来都是铜墙铁壁,油盐不进。
“我现在是男人,还是你西席。”
“再说了,两眼不直勾勾地看人,难不成要东躲西藏地看人?”
她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壮到顾石头都有些心虚气弱,怀疑人生。
正在这时,顾知“笃笃”两声敲了敲窗棂,“二位,待我上衙,你们有的是时间锻炼身体学规矩,但现在————”
“能不能重新打盆洗脸水过来。”
顾石头闻言也乖觉,忙弯腰捡起铜盆,“大人,我这就去,”说完他朝苏潋歌“哼”了一声,撒丫子跑了。
苏潋歌蓦地瞪大眼,想也不想,拔足就追。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大清早又恢复平静了。
顾知摇头失笑,正要关窗,不料窗外的金桂树上忽然发出声响。
他循声去望,就见“桂花”的小脑袋探出枝桠。
顾知眉眼一弯,“早上好啊。”
与此同时,后厨水井处。
只听“咚”一声响,顾石头绷着一张脸,将汲水的木桶往井里扔,而后又牵着麻绳,左右来回地晃。等木桶里灌满了水,他就哼哧哼哧地转动木轴,试图将木桶提上来。
苏潋歌瞅他费劲,就伸手帮了一把,抓着余出的木轴,毫不费力地悠。
顾石头只觉上一刻还转得吃力的木轴,下一瞬就跟会飞似的,连带着他都像轴轮上的麻绳,差点儿没给卷进去。
顾石头看鬼一般看着苏潋歌,忽道:“你说的力能扛鼎,不会是真的吧?”
苏潋歌学着顾知的样儿,眉梢一挑道:“我,自然可以;你,够呛。”
接下来,顾石头就像变了个人,围着苏潋歌的屁股团团转。
“先生,先生,你打算如何教我呀?”
“我也可以三拳打死老虎吗?”
苏潋歌倒成了打洗脸水的,一瓢热水一瓢冷水地兑。被烦得不耐烦,她四下一寻,指着墙角成摞的木桩道:“先别霍霍老虎,把柴火劈了。”
“劈柴?!”
“嗯,劈柴。”
苏潋歌说着一把掐住顾石头的上臂,捏了捏,“就你这小胳膊小腿,不先练出力气怎么行?”
顾石头:“……”
顾石头不知道,他水深火热的日子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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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