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宁失算了,十三叔并没有出狱,他因在狱中殴打狱友被加刑十个月。
思量再三,汤宁借口要去参加瑜伽沙龙,偷偷打车去了监狱。
情况再次与她预料的南辕北辙。
探监室内,若不是有警官领着,汤宁差点没认出来哪个是十三叔。他留了寸头,皮肤白了,整个人吹气球似的胖了一大圈,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甚至有点老板的派头。
不过,因为打架脸上花了,鼻梁中间贴了一张白胶布,左眼角一大块青紫,上嘴唇半肿着,说话声音含糊不清——
“我料到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迟。”
汤宁缓缓坐下,拿起对讲电话的手指纤细无力,不停地发抖。
“十三叔……”
“别叫我十三叔了,叫我名字吧,你知道的。”
汤宁怎么也叫不出口,“十三”合起来写是个“王”字。他叫王观,曾经风靡全国的丹药大王,儿子王冀离奇死亡,妻子含恨而终,一个拥有悲惨人生的中年男人。
汤宁都查过了,这也是她来这里的原因之一,表达自己的哀悼,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汤宁不说话,王观似笑非笑地,脸上的肉跟着抽动。
“让你们失望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踏实。”
满脸伤痕的十三叔是怎么说得出“过得很好”这种话的,汤宁不知道他口里的“你们”是指举报他的群众,或是抓他的警察。
她更关心的是十三叔给她的小葫芦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服用的人是边牧,堕落的却是自己。
“十三叔。”汤宁固执地喊他十三叔,仿佛这样能拉近两人的距离,“我承认是我太贪婪,我早该想到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情蛊。”
说到后面这句话时汤宁声音愈发小了,左右隔间还坐着其他探亲家属,她实在没脸让其他人听到这样的对话。
王观眯了眯眼,打量着汤宁。
稀疏的头发用力盘踞在脑后,眼梢微微上吊,双眼空洞无神,两侧脸颊没多少肉,凹陷进去。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汤宁知道自己难看了,但这已经是捯饬过的最佳状态了。
“像被恶鬼吸干灵气的破布娃娃。”王观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汤宁窘迫的境遇,末了还加上一句十分扎心又莫名其妙的话——
“他很得意吧?”
汤宁脑袋嗡地一下炸开,瞬间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边牧。
“你认识边牧是不是?!”汤宁起身,一只手掌啪地压在一寸厚的探视玻璃上。
听到动静,不远处的警官立刻走上来提醒汤宁注意自己的行为,汤宁故作冷静,仰头答应,王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汤宁扭曲的五官。
“十三叔,求你了。告诉我真相吧。”
王观缓缓抬起下巴,笑了起来。
“真相?”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想知道真相。
他仰起脸,这座四四方方的坚固的水泥房子就是自己的归宿,而被掩埋在大雪里的真相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真相,恐怕你承受不起。”
汤宁攥紧滑腻的电话筒,隔着玻璃乞求道:“求你了,你开个价,我愿意付钱。”
十三叔忽然咯咯咯笑了起来,肩膀剧烈耸动,天道好轮回,自己也曾用这种语气求过另一个人。
如今,钱是他最容易得到的东西,离开的亲人却永远也无法触碰到了。
“汤宁,我知道你是无辜的。”王观睁开湿润的眼,下巴几乎低到了衣领上:“我再清楚不过了……从你走进我的店开始,九紫星降,桃花入局。你亲身闯入了边牧布下的桃花阵。你,才是那桃花。”
“边牧布下的桃花阵?”汤宁的手压在唇间,瞳孔瞪得大大的。
“我让你离开,你却选择了‘情蛊’,我就知道他要赢了。偏偏是那个东西啊,你哪怕选择生子丹、美颜丹,我也能救你。可你偏偏要了‘情蛊’,它只是一种催/情药。你用它开启了这个桃花阵的钥匙。你都不知道你问我要情蛊时,他有多得意……”
汤宁的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回荡着催/情药三个字,如果情蛊是催/情药,那边牧吃了并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过分举动。
“是啊,他什么都没对你做。”王观用食指挠了挠红肿的嘴角,因为说太多话有些疼痛难忍,“他根本不需要催/情,他随时都想生吞活剥了你,他的执念已经深到……深到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了。”
王观的目光从指尖上的血转向汤宁,疑惑道:“你自己感受不到吗?”
这句反问让汤宁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倒在椅内。
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就是因为感受到了,才会冒险来监狱找十三叔。
“所以这世上哪有什么情蛊,不过是人的贪念作祟……”
王观同意这句话,同时爆出一个更刺激的消息。
“我给你的情蛊是假的,但我给他的却是真的。”
汤宁猛地抬头,“——什么?”
“汤宁,是我害了你。”
十年前,雪乡分局调查王冀案件无果,王观返回了罗湖市,每天和妻子去儿子的墓前坐着,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有一天傍晚,天黑得很快,边牧如鬼魅一般窜出来,掌心里捏着一个透明袋子。
“你的儿子是被人害死的,我亲眼所见。”
王观的妻子立刻夺了过来,通过一片贴纸认出了这是王冀的护目镜。
“我和我爱人原本都认命了,想着日子还得过下去,就把那场噩梦般的灾难当成意外,可他出现了……”
说这些的时候,王观的整张脸都沉浸在悲伤里,每回忆一次,十年前的痛楚就要重新杀死自己一次。
大学生模样的边牧让他们重振希望,他们领着边牧再度飞往雪乡。飞机上边牧说可以当证人,但有一个条件,王观以为他是想要钱,立刻表态说不管什么条件都答应。
下了飞机后,他们直奔警局。
“没想到在去警局的路上,边牧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让我长期给他提供**药。我当时觉得他肯定是疯了,我是个有道德有底线的商人,我不会把这种东西卖给孩子,或者说给一个孩子提供性犯罪的机会。”
听到这,汤宁忽然想起来,记忆中有一个寒假边牧的确去过一趟雪乡,当时说自己是去看朋友。
难不成就是王冀滑雪身亡的那一年?
一阵恶寒从汤宁的头顶流向了四肢百骸,连脚趾头都变得冰凉麻木。
“我不知道边牧从哪里得知我家祖上有这个配方,但它的确配得上‘情蛊’的称号。”十三叔见到汤宁质疑的目光,立刻指天发誓:“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王观这辈子从来没有公开售卖过**药。”
丹药研制是王家祖传的独家配方,各类中草药都有,从王观父亲手上就禁止配制**药了,因为长期服用会损害人的心性。
它是一种可食用草药,可使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这种香味会一点点侵蚀身边的人,产生一种类似多巴胺的恋爱幻觉。
“……”汤宁彷如一具冻僵的尸体,停止了呼吸。原来边牧身上时有时无的冬日青草香竟然是**药,怪不得每次闻到都令人欲罢不能。
“他说,爱情是气味的互相吸引。”
王观完全不信这种鬼话,但为了哄边牧说出真相,还是翻出了尘封多年的配方,重新研制出了这款**药,为了不伤及无辜还进行了改良,让它的伤害没那么大,自然效果也没那么烈。
“后来呢?”
“后来,边牧的确去作证了,但证词变来变去,警方调查无果,案子又不了了之,我爱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抑郁而亡。”王观捂着脸抽泣了几声,反复几次后他才明白边牧耍了花招,边牧要的是长期供货。
他牢牢掌握着配方,和边牧较着劲,比着各自的耐心。
“他等得起,我等不起。”
最终,王观败下阵来,亲自来到了凤港。他在玉兰街开这间店,完全是既让边牧方便见自己,也可以用卖中药丸来掩护自己生产**药。
汤宁走进这间店,是意料之外,但也在边牧的算计之中。
“你走进了我店里的那一晚,是边牧使用‘情蛊’的第十年。整整十年,你才回头看他。”
汤宁摇着头,这不科学。如果在这之前,我跟别人结婚了呢?
“……结婚?”汤宁喃喃着。
两次啊,两次都差临门一脚!
汤宁手指掩着鼻子,回望过去的两段“结婚未遂”,露出了惊惧可怖的目光。
“总有一天你会回头找他的,汤宁,跟你结不结婚没关系。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你看穿不了不怪你,只能说他隐藏得太好了。这几年我内心也受着煎熬,让你离他远点、再远点……可我也被他操控着。”
有一段时间边牧消停了,没再问王观要**药。
“我猜是你怀孕了,他担心这个药会影响胎儿。”
汤宁又想起边牧听到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并不是那么惊喜,恐怕真的是担心影响胎儿。
太可怕了!
“可那天你大着肚子来找我,我吓坏了。因为前半个月,他才找我要了这个东西。”十三叔浑浊的眼里浮现出一抹恐惧,浑身颤抖起来:“他真的疯了,他拿刀威胁我抢走了配方,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我原本以为靠他才能替儿子沉冤得雪,我现在怀疑我儿子根本就是他杀的!”
王观激动得颤抖起来,来到凤港后边牧态度愈发张狂,仿佛吃定了他,他不得不想好退路。他生产中药丸故意没有申请经营许可证,为的就是某一天能举报自己,躲进监狱避开边牧。
审讯时他故意说自己不认识汤宁,引起警方怀疑,不把这个案子当做普通的无证经营案,去调查自己的身世,随后发现王冀案件的疑点,追查下去。
“你是故意殴打狱友?”
刑期到了,王观便故意殴打狱友,延长刑期,因为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身上,如果那个人破了案,抓了边牧,那自己即便死在这座监狱里,也没有任何遗憾。
“边牧是个什么人,白警官应该能告诉你一切。”
“白胜,白警官?”
一股巨大的绝望向汤宁涌来,顿觉天旋地转。
边牧从黎江出差回来的那个晚上,包里装着一件蓝色警服,上面的警号汤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白胜的警服。
汤宁以为边牧出差时,在黎江遇见了白胜,两人争风吃醋打了架,然后边牧偷走了他的警服。
只因为白胜是自己上一任未婚夫。
“都是孽缘,冥冥之中注定的,注定的……”
王观的叹息在身后回荡,汤宁浑浑噩噩地走出了监狱。
·
三年前
旧港·龙凤茶楼
“欢迎届时光临。”汤宁弯月般的红唇吐出这么一句。
边牧瞟了一眼喜帖,秀丽的正楷字映入眼帘:白胜、汤宁。
底下是八个烫金字体,如烈日般灼烤着边牧的眼睛。
新婚之喜,恭候光临。
他一脸平静地望向对面的汤宁,盘踞在心底的毒蛇却在疯狂地吐着蛇信子。
你又要结婚了,不过我保证和上次一样,一定会黄了。
他假装祝福汤宁双喜临门。
“哪来的双喜?”
“这天不是你的农历生日吗?”
农历生日汤宁早就不过了,边牧却总在不同场合时刻提醒汤宁,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最爱你的备胎,永远记得你的农历生日。
他有的是办法让白胜不受汤家待见,因为他太了解汤太的为人了。
临近婚期,白胜为一个谋杀案忙得焦头烂额,本来一向不会哄人又心性敏感的白胜就不入汤太的眼,警察这个随时机动的职业就更惹汤太嫌弃了。
汤宁其实是喜欢白胜的。
白胜身材高壮,粗眉阔脸,但最吸引汤宁的是他心地极度善良,有正义感。且不说正在当值,哪怕脱掉一身警服时,他见到谁有困难也会去帮一把,而且不计回报。
白胜和汤宁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因为他出手帮汤宁解决了几个调戏她的小流氓。
分手的那个夜晚。
白胜忙完案子,气喘吁吁地赶到汤宁楼下,不住地向汤宁道歉,“刚刚案子有了点眉目,我已经处理好了,爸妈没生我的气吧?”
“白胜,我们分手吧。”
白胜的关公眉仿佛被绳子吊住了,拧得紧紧的,嘴角却赔着笑:“小宁,别拿这个开玩笑好吗?”
“我不是开玩笑,我要跟你解除婚约,你不适合当汤家的女婿。”汤宁一门心思向着母亲,因为母亲在饭桌上吐槽了一句:“真没个女婿样,连小边都不知道比他好多少。”
沉默许久的白胜问:“小宁,你喜欢上别人了?”
“是。”
白胜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论家世、论外形都配不上汤宁,所以汤宁有喜欢的人,一定是比他更好的人,他自然不会阻拦,哪怕他真的很爱汤宁,想和汤宁结婚。
“祝你幸福。”白胜哭着离开了。
那一晚,汤宁如果没有走进王观的店,那也会走进边牧的家,结局一定是相同的,因为**药早已侵入了汤宁的血液和骨髓,如同风筝线,无论汤宁这只风筝飞得多远,都会乖乖回到边牧的手掌心。
白胜输了,他赢了。
因为白胜正在查的那个案子,正是边牧制造的——
迎风公园白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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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公园位于新港政府北面,刚建不到五年,树木繁盛,草坪宽阔柔软,不少市民喜欢来这里望风。
白胜升任副队长这天就接到报案,说一棵槐树下有一堆巴掌大小的白石头,底下压着几根白骨,疑似人骨。
他立刻带队驱车前往。
槐树在公园的东北角,很偏僻,鲜少有人过来,今天刚好是几个采风的学生发现了。
经过法医初步推断,白骨的确是人骨,死亡时间起码五年以上,死因是脑部被硬物重击,颅骨骨折,脑内出血。
现场鉴证人员勘测后发现白骨原本是深埋在树下,最近才重新被人挖起来,用石头压住,这么做似乎就是为了让人发现,但现场没有遗留任何衣物和个人物品。
迎风公园只在几个入口有摄像头,每天进出几千人,时间过去这么长了,根本无法排查。
白胜只能寻求媒体帮助,让近一个月出入迎风公园的市民提供线索,有谁靠近过这棵槐树,或者见到什么可疑情况,都需要到警局来做笔录。
去汤家吃饭的那个晚上,白胜接到属下电话,说有目击者声称两周前见到槐树下有人鬼鬼祟祟挖着什么。
白胜二话不说,撇开汤宁一家子,立刻赶回了警局。
见到那个流浪汉后,白胜傻眼了,这不是之前自己救助过的天桥底下的野哥嘛,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的话怎么能作为证词。
野哥手舞足蹈,说见到一个男的半夜在那里挖呀挖呀挖。再问他见到那男的长什么样,野哥嘻嘻哈哈说跟白警官长得一模一样!
属下:“胜哥,他举报你耶。”
“……他傻,你也傻吗?”白胜瞪了属下一眼。
就这样,线索又断了。
白胜的爱情也跑了。
三年了,这具白骨至今没确认身份,中间有十几个人断断续续来认领尸体,但形容的都与死者特征不符。
如今,警局的大门口贴着的寻人启事在日晒风吹下微微泛黄,纸上的信息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唯有几个简短的字眼清晰可辨:
男性,25至30岁,身高185cm,右小腿骨折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