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宁蓦地睁开眼,一束强烈的晨光从窗帘缝隙内刺向汤宁的眼皮。
但汤宁是被吵醒的。
“黑豆、猪蹄,补充叶酸。”
“唔,我今天中午没办法赶回来,哄太太多喝一点……”
琴姐刚买菜回来,和边牧在客厅讨论今天买的菜,准备炖什么汤,说话嗓音压得很低。他们一向这样,只要汤宁在休息,他们绝不大声说话。
明明是担心吵到自己,却总让汤宁产生一种他们在密谋什么的错觉。
咔哒。
又是一声关门,声音更轻。
边牧去上班了,汤宁能想到他背着公文包,额前挂着细汗,急匆匆下楼离开的样子。他宁愿迟到,也要等琴姐回来,时间上无缝衔接,从不单独落下汤宁一个人在家。
汤宁睁着浮肿的双眼,一只手臂枕在脖子底下,压得发麻。还有三天就到预产期,肚子大到只能侧躺,按照边牧的计划,明天或后天就住到医院去,先占床位。
剁剁剁——
沉闷的剁肉声总被幻听成敲门声,汤宁发苦的舌尖碰了碰上嘴唇。
饿了。
但一想到厨房里正在熬的黑豆猪蹄汤,汤宁就忍不住想吐,这个时候就该吃点麻辣的开开胃。
思索片刻,汤宁勉强撑起身子洗漱完,披上一件长针织衫,腆着肚子去了客厅,琴姐正背对着客厅,弓着背在水池边洗青菜。
长胖后走路反而没了声音,至少琴姐没察觉到汤宁出来了。
这个想法如一道闪电划过汤宁的脑海,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眼睛不自觉望向紧闭的大门。
几米之隔,只消十步路就能走到。
·
上午九点钟的旧港正是人流旺盛的时间,街边挤满了小摊小贩,汤宁出来急没带钱包,饥肠辘辘也买不了吃的,但能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为了不被行人撞到,只能抱着肚子,沿着街边的屋檐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了十分钟,汤宁擦了擦脑门沁出的汗水,猛然见到熟悉的“道”字。
“十三叔……”
汤宁喃喃道,一年多未见十三叔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店门大开着,店内空无一人。
汤宁径直往里走,掀开桃木帘。
“啊”,吓得肩膀剧烈一耸。
室内没开灯,电视机大小的油布窗户是房内唯一的光源,角落的床沿,一尊朽木雕塑似的人形枯坐着。
“十三——”
话音未落,汤宁忽然下腹坠胀,肚子硬得发紧。
雕塑闻声活过来了,抬起佝偻的背,但目光触到汤宁的那一刹那,他猛地往后栽去,双肘跌在床沿上,嗓子像是刚咽了一口沙石,粗粝嘶哑——
“你、你怎么来了?”
汤宁急着过去,扶十三叔坐稳。
“你没事吧?”
十三叔撇开汤宁的手,无意中甩到汤宁发硬如石头的肚子,跟见鬼似的,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
“你到底来做什么!”
汤宁以为对方气自己消失这么久,笑着摸了摸肚子,说话口气像是吃了生子丹后喜得子,来找他报喜和谢恩:“十三叔,你看到了,我快要生宝宝了,你能帮我宝宝算一卦,顺带祈个福吗?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十三叔摆了摆干瘪的手,一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已成定局,就这样罢。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
汤宁垂头思索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什么,安抚道:“你放心,情蛊的事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句。若是你真为难,我以后不来找你便是,其实我现在的生活也——”
十三叔沉吟不语,仿佛没听见。
汤宁顿了顿,犹疑着咕哝道:“也挺满足的了,有一个爱我的老公,还有即将出世的儿子。另外,我们拆迁得了一大笔钱。”
她皱着眉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是啊,我原本该幸福的。
听了这些,十三叔的目光愈发暗淡,布满皱纹的唇嗫嚅了好几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不知道过了多久,店外传来了吵闹声,十三叔缓缓抬起脸,浑浊的眼珠有了一簇亮光,仿佛预见了未来。
“怎么外面这么吵,我去看看。”汤宁抱着肚子,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店门口差点被闯进来的几个人撞飞。
啊——
电光火石间,一双大手稳稳地从背后托住了汤宁的背。
汤宁惊魂未定地扭过头,一秒钟后惊呼:
“白胜!你怎么在这?”
白胜的目光从汤宁浮肿憔悴的脸颊往下落,最后停在肚子上,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但也是转瞬即逝,他说:“别在这看热闹,赶紧回家去。”
汤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聚集的人群推搡到了一边。
群情激奋——
“骗子!老骗子!”
“退钱!”
汤宁跌靠在白胜臂弯里,脸色发白。老骗子喊的是十三叔吗,她死死攥住白胜的手臂,仰起头,蜡白的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白胜知道她想问什么,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将汤宁搀扶到隔壁塔罗牌的店门口,交代看热闹的老板娘帮忙将孕妇送到安全地带,交代完,才挤进人堆,跟着另几个同事冲进了店内。
“警察办案,让让!”
“全给我住手!不许动私刑!”
店内乱作一团,白胜拔出手枪警告才暂时控制住了局势。
汤宁没听话离开现场,反而往人堆里挤。
很快,警察出来了。
光天化日之下,十三叔被两个警察押着双臂,像一只翻转的乌龟不得动弹,店铺当场被查封,店内所有丹药全部被取证带走。
见到他出来,人群瞬时如潮水般汹涌——
“呸!有钱没命花!老不死的!”
“卖假药!怎么不去死!”
听到“假药”两个字,汤宁的下肢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弹不了,想逃离现场已经来不及了,汤宁重新被围观群众挤到了店门口。
难听的咒骂像雪花一样从汤宁的耳边飞过。她捂着耳朵,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此时被押送到警车边上的十三叔,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射向了汤宁。
同情、悲悯……
下一秒,倏然转成了恐惧。
糅杂成数把锋利的剑,齐唰唰向汤宁射去。
汤宁的身体瞬间一僵,仿佛感应到什么,恐惧如烟雾从脚下升腾起来,背后一阵凉飕飕。
一根细线仿佛在拉扯着她的头颅,缓缓后转——
无数张交错的不断耸动的陌生人脸,有一张熟悉的脸始终固定不动,漂浮在空中,一双漆黑的眼珠如死水般平静。
它正紧紧注视着汤宁。
与婚前并无二致,可这一刻却让汤宁感觉到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汤宁再也受不了刺激,肚子仿佛被巨物砸中一般,瞬间痉挛。她痛苦地捂住肚子,感受到一股热流正从身下缓缓流出。
“边牧,我要生了——”
·
孩子出生很顺利,没让汤宁吃太多苦头,比起产房里其他产妇来说,是生了个天使宝宝,连接生护士都夸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宝宝。
宝宝出生纸上的姓名处盖了个戳,刚好盖在名字上。
汤生和汤太赶到,对着头顶的灯举起出生纸,看到一个被遮挡了大半的横竖勾:“这把姓都给挡住了,怎么看起来好像不是汤。”
“是‘边’!我看清楚了!”汤太扯着嗓子尖叫道。
边牧不如盖戳那般遮掩,爽快承认道:“是这样的,妈。我原本也是让护士写‘汤’,护士原本嘴上答应了,可能太忙了,登记时给搞错了,还给我解释说一般孩子都是跟爸爸姓,脑子一热,就这样登记了。”
他指着病床边的花篮,笑道:“你看,护士还来赔礼道歉呢。”
汤太的脸瞬间垮了,怀里的孙子瞬间不香了。
病房是两人一间,隔壁的产妇也是刚生完孩子,怕让人看笑话,汤宁朝汤太招了招手,“妈,别计较了,跟谁姓都一样,都是咱们的乖童童。”
“童童?这个名字好听。”汤生心疼女儿,赶紧附和道。
“汤宁取的名字。”边牧立马补充。
汤太撇着嘴,还想发作。
熟料怀里的童童咧嘴一笑,汤太的心霎时间软了。
“还是你乖,我的宝贝孙子哟!”
生完孩子第一关便是开奶,琴姐送来了下奶汤,开始教汤宁怎么抱孩子和喂乳。
“这第一口奶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宝宝喝了不仅免疫力增强,肠道也不容易生病。”
可折腾了半天童童也吸不出来,脆弱的皮肤被吸破了,汤宁疼得尖叫,这一尖叫把童童也吓得哇哇大哭,最后愣是一口也没喝上。
眼看着娘俩哭作一团,床帘外的汤生汤太只能干着急。
琴姐倒不急,准备秀一秀自己花了两个月学来的专业本领:“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别着急,我先帮汤宁热敷和按摩一下。”
刚倒了一盆开水,撸起袖子想试温,就被一人打断了。
“我来吧,你和爸妈带童童去打疫苗吧。”
琴姐一愣:“边生,你来?”
“唔。”边牧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抽了两张纸擦干手。
琴姐难为情地瞟了一眼汤宁,只见汤宁眼角通红,还泛着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去吧。”边牧催促道。
待几人出了病房,边牧钻进帘子,坐在床沿边,手伸进滚烫的水里,将毛巾一拧。
见边牧手烫红了,汤宁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滚热的毛巾铺在胸前。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
“嘶,疼——”
“马上就不疼了。”边牧不急不缓地展开毛巾。
果然,十来秒后,毛巾冷却了几度,汤宁好受了一些。
不巧的是,隔壁床家属打开了病房的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播报十三叔因销售违禁药被检举,上当受骗的市民均可前往警局提供证据。
边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汤宁。
汤宁目光躲闪着。
如果他们这一刻掀开帘子,便能看见一幕好戏,正是——
汤宁被人群推搡,吓得魂不附体,差点摔倒,而后被一名穿着制服的高大男人从后面扶住。
“你昨天怎么去那了?”
边牧将冷却的毛巾取下来放在一边,随后往盆里加了一点热水。
尽管边牧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经意似的,但汤宁还是打了个冷战。
边牧在盆里洗完手,手腕搭在盆上晾干,又问:
“老骗子你认识?”
汤宁把胸前的衣服扯回肚子上,低声说:“见过一两次。”
边牧坐近了几寸,重新把汤宁衣服掀开,双手轻轻地覆在汤宁胸前,呈螺旋形缓缓地按摩。
汤宁汗毛倒立。
对方的手仿佛在施行酷刑,汤宁坚持了不到一分钟,便决定和盘托出。主要是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太久了,再不说要憋出病来了。
“我、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话,买了一种丹药……”
“什么丹药?”边牧微微垂下目光,手部动作暧昧轻柔,嘴上却不依不饶。
汤宁经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羞愧,脸颊红润,耳根、脖子似乎被传染了,尤其是边牧按摩的手法一下比一下娴熟,到后面简直变成了爱抚。
汤宁差点叫出声来。
隔壁还住着一个产妇,若不是有电视机的声音掩盖住两人的聊天,汤宁真的要崩溃了。
“唔?”边牧呼吸也变得粗重。
“情蛊。”汤宁声如蚊蚁,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说能让你爱上我……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你的——”
“汤宁。”
边牧蓦地打断汤宁,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语调一如既往平淡。
“我确实中了情蛊,但不是两年前。”
汤宁呆住了,眨着湿润的眼。
“十二岁那年,看到你的第一眼,顾盼生辉,再多一眼,便流连忘返。”边牧的手重新开始动作,声音不再平淡,变得如给情人念情诗一般婉转动听,“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中了你的情蛊,我对你的爱早已深埋心底,不需任何外力,也不需要任何助力,它能创造一切,也能摧毁一切,所以,任何情蛊对我都是无效的。”
“何须情蛊呢?汤宁。”边牧展示着既像在创造,更像在毁灭的按摩手法,低喃道:“我爱你,与情蛊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汤宁轻喘道。
边牧的手沿着汤宁的锁骨、脖子再到汤宁的脸颊。
汤宁的脸几乎是被边牧抱到了他的眼前,**通红的胸脯贴着边牧冰凉的夹克衫。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你的爱,你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总有一天……”他凑到汤宁的耳边,低语:“现在,汤宁,告诉我,你也爱我吗?”
边牧抛出的一记记重锤击溃了汤宁,她的嘴角抽搐得愈发厉害,闭着眼仿佛在做一场拙劣滑稽的表演:“爱……我爱你。”
边牧听到满意的答案,亲了一口汤宁的头发,将她搂入怀中,顺着她颤抖的背一下一下轻抚。
“还痛不痛?”
“不痛、不痛。”
“那等会让童童多吸一会,这样对你们母子俩都好,尤其是你,乳腺不通疼起来……要你命。”
电视机的新闻已经切换到下一个了,但汤宁的身体依旧在颤抖,边牧收紧手指,仿佛怀里牢牢攥着的是这辈子最心爱的玩具。
什么人敢抢走它呢?
·
审讯室里,十三叔头发凌乱,双眼涣散。
以贩卖丹药为生为贵,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没想到旧港会是自己的最后一站。他的口碑一向不错,“江湖骗子”这样的称号简直毁了他半世英明,但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铛铛铛!
警棍敲击审讯台的声音,把十三叔的思绪从平生回顾里拉了回来。
“名字、年龄、住址。”
“王观、65岁,住在玉兰街,罗湖市人。”
户籍网让十三叔无所遁形,他被扒了个干净。
他自嘲地想,要是换成十年前的他,隐匿身份易如反掌,至少在国内能做到无人知晓,甚至查无此人。
“有没有同伙?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
“我有什么错?投其所好而已。”十三叔揉了揉红肿的眼,和其他犯罪分子一样照例狡辩两句。
白胜制服笔挺,端坐在记录台前,横眉怒目,像一个正气凛然的判官。
“还投其所好?你这属于违规销售违禁药,未经审批、检验就销售。既然到了这里,就扯下你的遮羞布吧,这些瓶瓶罐罐都是个什么东西?”
丢到十三叔面前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生子丹”“还魂丹”“跌打损伤丸”,还有几个未署名的浅卡其色小葫芦。
“上面写着字呢,你不会看?”
人都进局子了,还这么拽。
警察也不是没见过,冷笑道:“检验报告很快出来,你也嘴犟不了多久。”
十三叔扯着嘴角,指着小葫芦坦诚道:“只有这个没写名字而已,它是一种极效催/情药,用了的人能迅速产生**……”
听到催/情药三个字,白胜抬了抬帽檐,一对关公眉尽显威严。
他咬牙喝道:“有没有售卖给未成年人?!”
对于针对未成年的犯罪,白胜一向是深恶痛绝。
这下十三叔回答很坚决,“没有。”
白胜身边的中年警察接过话茬,冷道:“有没有我们会查清楚的,你的销售台账在哪里?”
“没做那东西。”
白胜打量着那张老脸,一般这种假药贩子骗了钱会立马离开,换个地方再来,不会在一个地方扎根好几年。既然扎稳了,怎么忽然就被人匿名举报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至今没找到举报人,而举报材料之详细让他们不得不怀疑举报人可能是王观的同伙,因分赃不均而举报了王观。
还有,昨天上午店门口那些群众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甚至比警方去得还早。难道是有知情人故意放料出去,说警察今天会上门抓假药贩子?
“你给我老实交代!”
中年警察咬着牙将桌子拍得咚咚作响。
“阿Sir,该说的我都说了。”王观无辜地耸了耸肩。
看着这一幕,白胜心里说不出来的怪异。
像是冥冥中有一股神秘力量,正牵着他们往更深的深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