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宁是被开门声吵醒的,琴姐买菜回来了,和边牧在客厅压低嗓子讨论买了什么菜。他们一向这样,只要汤宁在休息,他们绝不大声说话,总让人有一种他们在密谋什么的错觉。
哐。
又是一声关门声。
是边牧去上班了,他和琴姐在时间上无缝衔接,从不单独落下汤宁一个人,哪怕是汤宁父母过来,琴姐或边牧也会陪在身边,甚至可以说更加警惕。
汤宁睁着浮肿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还有三天就到预产期了,按照边牧的计划,明天或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先占个床位。
剁剁剁。
门外传来琴姐剁肉的声音,今天轮到花胶瘦肉汤。
汤宁勉强撑起身子洗漱完,披上一件长针织衫去了客厅,琴姐背对着客厅,站在厨房水池边洗菜,汤宁发了几秒钟愣,轻手轻脚走到大门口,打开门溜了出去。
·
九点钟的旧港正是人流旺盛的时间,街上全是小摊小贩,汤宁饥肠辘辘,为了不被撞到,只能抱着肚子沿着玉兰街的街边屋檐下走。
走了十分钟,终于到了目的地。
汤宁擦了擦脑门沁出的汗水,走进了那间一年多没来的情蛊贩卖处。
店门大开着,店里却空无一人,汤宁径直往里走,掀开桃木帘。
十三叔正枯坐在床沿,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朽木雕塑,完全不同于初次见面那般精神。
“十三叔。”刚喊完,汤宁感觉肚子紧实得发硬,下腹有些坠胀。
十三叔闻声抬起佝偻的背,目光触到汤宁的一刹那整个人猛地往后栽去,双肘跌在床沿上,嗓子像是刚咽了一口沙石,粗粝嘶哑。
“你怎么来了?”
汤宁飞奔进去,扶十三叔坐稳。
“没事吧?”
十三叔撇开汤宁的手,无意中碰到汤宁发硬的肚子,目光随之而下,跟见鬼了似的,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
“你到底来做什么?”
汤宁摸着肚子,说话的口气像是吃了他的生子丹,来给他报喜:“你看到了,我快要生宝宝了。其实就想让你帮我宝宝算一卦,顺带祈个福。”
谁料十三叔摆了摆干瘪的手,说一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已成定局,就这样罢。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
汤宁垂头思索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什么,安慰道:“你放心,情蛊的事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句。若是你真为难,我以后不来找你便是,其实我现在的生活也——”
十三叔沉吟不语,仿佛没听见。
汤宁顿了顿,犹疑着咕哝道:“也挺满足的了,有一个爱我的老公,还有即将出世的儿子。另外,我们拆迁得了一大笔钱。”
她皱着眉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是啊,我原本该幸福的。
十三叔的目光愈发暗淡,唇嗫嚅了好几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了吵闹声。
十三叔缓缓抬起脸,浑浊的眼珠里仿佛看到了未来。
“怎么外面这么吵,我去看看。”汤宁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店门口差点被闯进来的几个人撞飞。
啊——
电光火石间,一双大手稳稳地从背后托住了汤宁的背,汤宁惊魂未定地扭过头,一看那人,忍不住惊呼:“白胜!你——”
话音未落,聚集的人群推搡着想往里冲,嘴里叫骂着:
“骗子!老骗子!”
“退钱!死鬼!”
汤宁脸色一变,老骗子喊的是十三叔吗,她拉着白胜的胳膊,想问问这里发生什么事,就被白胜截断了话头。
“别在这看热闹,赶紧回家去。”
他搀扶着汤宁到隔壁塔罗牌的店门口,才跟着另几个维持秩序的同事一起冲进了店内。
“警察办案,麻烦让让。”
光天化日之下,十三叔被两个中年警察押着双臂,像一只翻转的乌龟不得动弹,情蛊贩卖处当场被查封,店内所有丹药被取证带走。
“有钱没命花!老不死的!”
“卖假药!怎么不去死!”
人群激愤,如潮水般汹涌。
听到“假药”两个字,汤宁的下肢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弹不了,来不及逃离现场的她重新被围观群众挤到了店门口,难听的咒骂像雪花一样从汤宁的耳边飞过。
她捂着耳朵,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此时被押送到警车边上的十三叔,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射向了汤宁,同情、悲悯、恐惧的情绪糅杂成数把锋利的剑,齐唰唰向汤宁射去。
莫名的恐惧升腾起来,背后凉飕飕的。
汤宁咯噔一下,回头一看。
边牧正在半米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张平静的脸与婚前的他并无二致,可在这一刻却让汤宁感觉到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汤宁再也受不了刺激,肚子仿佛被巨物砸中一般,瞬间痉挛了。
她痛苦地捂住肚子,感受到一股热流正从身下缓缓流出。
“边牧,我要生了——”
·
孩子出生很顺利,没让汤宁吃太多苦头,比起产房里其他产妇来说,可以说是生了个天使宝宝,连接生护士都夸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宝宝。
出生纸上的姓名处盖了个戳,刚好盖在名字上,汤生和汤太赶到,连忙对着灯举起出生纸,看到一个横竖勾:“把姓挡住了,怎么看起来好像不是汤。”
“是边!”汤太尖叫道。
边牧爽快地承认道:“是这样的,我原本也是让护士写汤,护士嘴上答应了,登记时还是搞错了,还给我解释说一般都是跟爸爸姓,然后脑子一热,就这样登记了。”
汤太的脸瞬间垮了,怀里的孙子瞬间不香了。
病房是两人一间,隔壁的产妇也是刚生完孩子,怕引起争执汤宁朝汤太招了招手,“妈,别计较这个了。跟谁姓都一样,都是咱们的乖童童。”
“童童?这个名字好听。”汤生心疼女儿,赶紧附和道。
边牧立马补充道:“是汤宁取的名字。”
汤太撇了撇嘴,暂时放下了取名的事。
生完孩子第一关便是宝宝开奶,琴姐送来了下奶汤,教汤宁怎么抱孩子和喂乳。
“这第一口奶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宝宝喝了不仅免疫力增强,肠道也不容易生病。”
可折腾了半天童童也吸不出来,脆弱的皮肤被吸破了,汤宁疼得尖叫,这一尖叫把童童也吓得哇哇大哭,最后是一口也没喝上。
眼看着娘俩哭作一团,帘子外的汤生汤太只能干着急,琴姐准备秀一秀自己的专业本领:“没关系没关系,你们都别着急,我先帮汤宁热敷和按摩一下。”
“我来吧,你和爸妈带童童去打疫苗吧。”边牧挺身而出。
琴姐难为情地看了一眼汤宁,汤宁眼角通红,还泛着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边牧催促他们快去,待他们出了病房,边牧钻进帘子,倒了一盆开水,坐在病床床沿上,在滚烫的水里拧毛巾,手都烫红了。
汤宁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温热的毛巾铺在了胸前,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嘶,疼——”
“马上就不疼了。”边牧安抚道。
十来秒后,汤宁终于好受了一点。
不巧的是,隔壁床家属打开了病房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播报十三叔因销售违禁药被检举,上当受骗的市民均可前往警局提供证据。
边牧面无表情地看着汤宁,汤宁目光躲闪着。
如果他们掀开帘子,可以看到此时的电视画面正在播放十三叔被抓时,汤宁吓得魂不附体,差点摔倒被一名警察从后面扶住的镜头。
“你昨天怎么去那了?”边牧将冷却的毛巾取下来放在一边,随后往盆里加了一点热水。
尽管边牧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经意似的,但汤宁还是打了个冷战。
“老骗子你认识?”边牧在盆里洗完手,手腕搭在盆上晾干。
汤宁把胸前的衣服扯回肚子上,低声说:“见过一两次。”
边牧坐近了几分,重新把汤宁衣服掀开,双手轻轻地覆在汤宁胸前,缓缓地呈螺旋形按摩起来。
仿佛被人抓住了最脆弱的地方,汤宁决定和盘托出,主要是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太久了,再不说要憋出病来了。
“我、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话,买了一种丹药……”
“什么丹药?”边牧微微垂下目光,手部动作暧昧轻柔,嘴上却不依不饶。
汤宁经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羞愧,脸颊红润,耳根、脖子似乎被传染了,尤其是边牧按摩的手法一下比一下娴熟,简直变成了爱抚,汤宁差点叫出声来。
隔壁还住着一个产妇,若不是有电视机的声音掩盖住两人的聊天,汤宁真的要崩溃了。
“唔?”边牧呼吸也变得粗重。
“情蛊。”汤宁声如蚊蚁,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说能让你爱上我……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你的——”
“汤宁。”边牧打断了汤宁,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语调平淡,“我确实中了情蛊,但不是两年前。”
汤宁呆住了,眨着大眼。
“十二岁那年,我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中了你的情蛊,我对你的爱早已深埋心底,不需要任何外力,也不需要任何助力,它能创造一切,也能摧毁一切,所以任何情蛊对我都是无效的。”
“何须情蛊呢?汤宁。”边牧的手重新开始动作,既像在创造,更像在毁灭。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你的爱,你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的。”边牧的手沿着汤宁的锁骨、脖子再到汤宁的脸颊。
汤宁的脸几乎是被边牧抱到了他的眼前,**通红的胸脯贴着边牧冰凉的夹克衫。
他凑到汤宁的耳边,低语:“告诉我,你也爱我吗?”
边牧抛出的一记记重锤击溃了汤宁,她的嘴角抽搐得愈发厉害,闭着眼仿佛在做一场拙劣滑稽的表演:“爱……我爱你。”
边牧听到满意的答案,亲了一口汤宁的头发,将她搂入怀中,顺着她颤抖的背一下一下轻抚。
“还痛不痛?”
“不痛、不痛。”
“那等会让童童多吸一会,这样对你们母子俩都好,尤其是你,乳腺不通畅疼起来要你命。”
电视机的新闻已经切换到下一个了,但汤宁的身体依旧在颤抖,边牧收紧手指,仿佛怀里牢牢攥着的是这辈子最心爱的玩具。
什么人敢抢走它呢?
·
审讯室里,十三叔头发凌乱,双眼涣散。
以贩卖丹药为生,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没想到旧港会是他的最后一站。他的口碑一向不错,江湖骗子这样的称号毁了他半世英明。
仅仅是因为那一味“情蛊”。
铛铛铛。
警棍敲击审讯台的声音,把十三叔的思绪从平生回顾里拉了回来。
“名字、年龄、住址。”
“王观、65岁,住在玉兰街,罗湖人。”
户籍网让他无所遁形,十三叔被扒了个干净,换成十年前的他,要隐匿身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至少在国内能做到无人知晓。
“有没有同伙?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
“我有什么错?投其所好而已。”十三叔揉了揉红肿的眼,和其他犯罪分子一样照例狡辩两句。
白胜制服笔挺,端坐在记录台前,像一个正气凛然的判官,“还投其所好?你这属于违规销售违禁药,未经审批、检验就销售。既然到了这里,就扯下你的遮羞布吧,这些瓶瓶罐罐都是个什么东西?”
丢到十三叔面前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生子丹”“还魂丹”“跌打损伤丸”,还有装着“情蛊”的小葫芦,是某些人眼里的“爱情神药”,也是他发家致富的法宝。
“上面写着字呢,你不会看?”
“检验报告很快出来,你也嘴犟不了多久。”
十三叔扯着嘴角,指着小葫芦坦诚道:“只有这个没写名字而已,它是一种极效催/情药,用了的人能迅速产生**……”
听到催/情药三个字,白胜抬了抬帽檐,一对关公眉尽显威严,他咬牙喝道:“有没有售卖给未成年人?!”
对于针对未成年的犯罪,白胜一向是深恶痛绝。
这下十三叔回答很坚决,“没有。”
白胜身边的中年警察接过话茬,冷道:“有没有我们会查清楚的,你的销售台账在哪里?”
“没做那东西。”
哪个骗子会做台账,白胜打量着那张老脸,一般这种骗子骗了钱会立马离开,换个地方再来,不会在一个地方扎根好几年。
既然扎稳了,怎么忽然就被人匿名举报了,他们至今没找到举报人,但举报材料之详细让他不得不怀疑举报人可能是王观的同伙,因分赃不均而举报了王观。
还有,门口那些群众又是怎么同时得到消息的?是有人故意放料出去,说警察今天会上门抓人?
再看看王观的样子,比在店里被抓那会自在多了,为什么呢?
白胜想不通,心里登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错觉,像是被一股神秘力量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