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入心

车子开到汤宁家小区门口,不让进了。汤宁家是新港几年前重点开发的新楼盘,价格高昂不说,作为新港第一批引入高科技监控摄像头的小区,安保绝对是这一区的顶级。

此时,大门口的大块头和保安恨不得360度无死角,把来往的陌生人和车辆都扫描一遍。

“行吧,就到这里。”

汤宁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坐车坐累了,也想走两步松松筋骨。

边牧打开车锁,淡淡地说:“到家给我短信。”

下了车的汤宁没有抬腿走人,而是倚在车边,一头棕色卷发钻到车窗前。夜里微凉的风吹得汤宁清醒了不少,脚下也放松了,脚掌从高跟鞋里解脱出来。

“怎么了,落什么东西了吗?”边牧探身到副驾驶问。

淡白的月光下,边牧的脸温柔朦胧,彷如一张织好的情网,让人忍不住坠进去。

“没什么,开车注意安全。”汤宁收回视线,脸颊微微发烫。

边牧垂眸一笑:“会的,你早点休息,别想太多,明天会更好。”

通俗而老掉牙的安慰,明天会更好。

汤宁在心里一乐,将脚塞回高跟鞋,挥了挥手,在边牧的注视下走进了小区大门。

这一夜,汤宁辗转反侧。

今晚太冲动了!

未婚夫在饭局上逃跑后,过了两个小时才匆匆赶回来,汤宁和家里吵了一架,把罪过全归到未婚夫身上,一气之下提出了分手。

未婚夫惊诧不已,眼看婚期要到了,怎么就被分手了,红着眼质问汤宁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是!”

汤宁委屈地答道,未婚夫伤心离去。

但汤宁睡不着不是因为退婚,而是做了一件更难堪的事。

和未婚夫分手后,情绪低落的汤宁不想回家,打的士去了旧港,想去找边牧诉苦,只有他才能装得下自己宣泄出来的所有情绪,无论好坏。

边牧的家在旧港最老的一条街,玉兰街,街名挺优雅的,但却以卖廉价和稀奇古怪的东西闻名。古玩、塔罗牌、风水算命、相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

边牧就是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变成了一个思想传统守旧的男人,他很喜欢看万年历,也很信风水这一套。汤宁曾笑他不应该进房屋署,而该进汤家房产公司的销售部,一定能成为销售TOP。

“哎我艹他——”

的士司机忍不住爆了粗口。

玉兰街拥挤狭窄,哪怕是夜晚都乱哄哄的,的士车通行困难,司机怎么也不愿深入了。

“得得得,我在路口下。”汤宁付了打车费下车了。

下车后给边牧打电话被告知在加班,提到自己分手了对方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汤宁生气了,也就是这一刻,街角的一间新店铺勾住了汤宁的瞳孔。店铺的门面小得可怜,像块巧克力夹心似的被夹在了一间塔罗牌算命和密室逃脱中间。

店门口没挂招牌,倒是在原本才一米宽的门边立了一块半米高青灰色石墩,篆刻着气势如虹的草书——

“道”。

明明是在闹市区,却大隐隐于市。

无助的汤宁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店铺,一走进去,浓烈的丹药味冲入汤宁的鼻腔,原本哭过而堵塞的鼻腔瞬间通了气。

舒爽极了。

店内比外头光亮许多,与平常的药店无二致,只是七八平米大小的店面往里还设了一道门,悬挂着一道棕红色桃木葫芦门帘。

店内仅有一老人,黑色长布衣,头顶束发,背对着汤宁站着。

“道士。”汤宁心想。

汤宁走近几步,老道士仍无知觉。汤宁探头去看,老道士正专心地用砂纸打磨一个柚木方格抽屉的内面。

十几秒后,砂纸移开。

方格内侧赫然出现了浑黑的“情蛊”二字,如夏日灼热的烈焰般冲击着汤宁的眼球。

她仿佛石化了,一动不动。

脑海里却卷起了巨型风暴,逐渐将她的理智吞噬。

情蛊……

片刻,老道士满意地对着抽屉吹了一口气,木灰四散,随后他爬上一张半米高的小方凳,将抽屉推入了墙面右上角的空格内。

汤宁这才注意到对面墙上有数十格方形抽屉,抽屉外刻着生子丹、还魂丹、通气丹之类的丹药名,唯独右上角那款抽屉面上仅有手工雕花,遗世独立。

就在汤宁发愣时,老道士缓缓转身,开口道:“姑娘,有何贵干?”

声音厚如洪钟,仿能千里传音。

汤宁浑身一震,下意识喊出了这个与对方装束毫不相符的词。

“……老板。”

老道士走到柜台前,打量着汤宁。

不一会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闪烁起来,说出来的话瞬间刺穿了汤宁的心:“姑娘,感情危机了吧?”

汤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你怎么知道?”

老道士垂下眸,拎起一块干布掸了掸柜面上的灰尘,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汤宁被拉回了现实,心里升起一丝烦躁。

“找人。”

“你桃花入命,命中水桃花,感情丰富善变。若是感情遭遇变故,想破镜重圆,就别徒劳来这里找,你的桃花位不在这里。”

“桃花位?那是什么东西?”

“本月九紫星飞临的方位在西南方,而这是东北方,恰好相反。”老道士显然并不想解释太多,细长的手指往西南方指了一道,像是下了一道逐客令——

“快去寻罢。”

汤宁顺着老道士的手指望去,那儿既是初恋男友移居的方位,也是刚分手的未婚夫工作单位所在地。

想到这,汤宁更是心如刀割。

好马怎能吃回头草。

见汤宁不动,老道士往椅子上一坐,形体松沉:“姑娘,如果你要找的人在西南方,我愿意给你布一个桃花位追回他。可如果你非要在这里,我劝你——”

“你有什么办法?”汤宁眼珠一转,不自觉地抬起下巴,目光射向右上角神秘的雕花抽屉,“难道……是那个东西?”

老道士脸色一沉,宽大的袖子一甩,压低声音道:“姑娘,西南方的良人不必用这个东西,只需佩戴一串粉水晶,便能挽回。”

他似乎很固执,汤宁却也是个爱钻牛角的人,不死心道:“老板,你打开门做生意,别管什么方位。既然拿出来卖了,我就好奇吃了它的人会怎么样?”

见到对方如此急迫,老道士沉吟不语。

汤宁往前迈了一步,半弓着身:“怎么?这玩意儿陌生人吃了也会产生爱情?”

“蛊,你知道是什么吗?”老道士问。

汤宁耸了耸肩,有些不以为然:“听说过,但没见过。”

“蛊,淫溺惑乱之所生也。”老道士提手沉气,恢复成了寻常老板的口吻:“情蛊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汤宁浑身一激灵,五匹马都能分尸了,十匹马得成什么样了。

“那它到底是什么成分?”汤宁追问。

“此乃祖传独家秘方,不得透露半分。”老道士摆了摆手,目光里闪过一丝惋惜,“自然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尝到这味独家秘方。”

汤宁抱着胸,如被戏耍一般,怒意涌上了脸颊。

既然尝不到,那还开什么店呀。

不料下一秒,老道士话锋一转:“不过你是个有缘人,一进来就撞见了它。”

话音刚落,他如一股黑烟,咻地瞬间隐入桃木葫芦帘内,汤宁刚要跟上去,他已经闪现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手指粗细的小葫芦:“你若是要,我便给你一点。”

汤宁刚要去借,老道士将小葫芦提到了半空中,意味深长道:“我再次提醒,对你而言,不在西南方的都是烂桃花,可别用错了人,引火上身。”

汤宁噘着嘴,夺过了小葫芦。

桃花就是桃花,还分什么好烂吗?

男人倒是分好烂。

汤宁饶有兴致把玩着小葫芦,尔后拔开葫芦盖,凑近一闻。

无味。

老道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吃?”汤宁问。

“倒是不容易入口,需要混入一升水速溶。”老道士此刻的脸色上了一层釉,严肃而凝重:“此乃危机时应急之物,可千万不能强来,万物讲究一个顺其自然。”

“……哈?一次性喝一升水?谁这么傻?”汤宁惊讶不已,她的关注点只在那前半句,后半句还没入脑,就从左耳朵出了。

“的确,谁这么傻。”老道士深深叹了口气,目光穿过店门望向了远方。

收下了这灵丹妙药,自然要支付酬劳。但老道士仿佛神仙济世,拯救世间苦于情爱的男男女女。

“待你尝到它的甜头后,再来找我罢。”

汤宁半信半疑地捧着“免费的午餐”出了门,停留了数秒,才往房屋署走去。

俨然不顾它的方位,刚好是在东北方。

……

卧室内,汤宁懊恼地翻了几个身,小葫芦跟着她从床的左边滚到了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这世上情蛊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但后悔药肯定是没有的。

这小葫芦落入手心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那张向来平淡的脸。

她带着一股强烈的,甚至是恶作剧般的探索欲和好奇心,她真的想知道边牧这么情绪稳定的人,吃下这情蛊,会对自己展现出怎么样一种疯狂、热烈的爱呢?

吃火锅时,汤宁特意点了加辣汤底,随后趁着边牧去洗手间,悄悄将葫芦里的半透明粉末洒进了五青汁。汁液如无情的大海瞬间淹没并吞噬了粉末,交缠相融。

辣昏了头的边牧一杯接一杯,毫无防备地仰头喝了下去。

“情蛊”仿佛顺着喉咙,入了边牧的心。

·

边牧出差了两个星期,汤宁便打电话骚扰了他两个星期,也咒骂了秃头主任两个星期。

因为婚约解除,汤宁跟父母闹翻了,边牧又不在身边,焦虑、愁闷如堆叠的积木越堆越高,汤宁从没觉得两星期这么漫长。

“喂。汤宁。”

电话里的声音没有起伏,好似深夜敲键盘写小说的视死如归感。

汤宁气鼓鼓地不出声。

见汤宁没动静,边牧又喂了一声。

“我在。”两个听起来跟气球达到爆炸临界值的音节。

紧接着,一声轻笑传来,“我刚飞机落地,晚上出来吃个饭?”

汤宁眉毛一展,嘴上却不饶人:“不一定有时间,再说吧。”

电话对面如同被切断了信号,倏然沉默。

“……”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安静的听筒煎熬着汤宁。

她顾不上面子,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哎呀!成全你吧,在哪见。”

“刚刚信号不好。”

听筒传来边牧的回音,汤宁刚想说什么,就听对方继续说,“我过去找你吧,省得你跑来跑去。不过我要先回署里跟主任汇报下工作,然后再去接你。”

汤宁心里咒骂了秃头主任八百遍,才嘟囔出声,“好吧。鬼麻烦的。”

夜晚八点边牧才到汤宁楼下,汤宁跳上车,拍着身上的水渍,冻得直哆嗦。

“为什么搞到这么晚,我真的又饿又冷!”

气温十几度,还下着雨,而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汤宁穿着牛皮及膝裙和一字肩上衣,边牧连忙拧开车里的暖气,侧身去后排拿毯子。

“抱歉,我的错。”

狭窄的空间里,哗,毯子掀起一阵风,清香飞入汤宁鼻间,汤宁眼眶一酸,太阳穴不自觉紧了紧。

她转过脸去,注视着边牧。

边牧还穿着署里的制服,深蓝色的西装外套衬得他的脸庞更加瘦削了,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里头装着抱歉和心疼。汤宁忽然意识到,边牧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外,对自己最好的男人。

“秃头主任把你当什么了,出差这么久也不让你喘口气。”

边牧一顿,随后展开了笑颜:“其实他对我挺好的,还说我这次项目表现很好,准备升我。”

“真的?”汤宁也跟着笑了。

“骗人是小狗。”见到汤宁的笑容,边牧也开起了玩笑。

两人去了汤宁最喜欢的一间西餐厅,虽然贵得牙疼,但边牧还是给汤宁点了一大桌好吃的。好在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顾客不多,没预约也能挑到这个安静靠窗的位置,透明落地窗隔绝了窗外的大雨,室内温暖舒适干燥。

“汤宁,你瘦了。”

微黄的光晕下,边牧眼眶微润。

汤宁委屈地撇了撇嘴,想起边牧不在身边自己受的这些苦,忍不住抱怨:“你非要挑这个时间出差,你都不知道,我耳朵都快被汤太给磨烂了,说我三番五次地对待婚姻如儿戏,给老汤家丢脸……”

“对不起,我实在是——”

见边牧又准备道歉,汤宁觉得这些天的委屈有了着落,心情舒畅多了,“话说回来,你出差也是有周末的吧,至少回来看看啊。”

“汤宁”,边牧垂下眼,低声喃喃道,“我回来看谁呢。”

汤宁猛地住了嘴,她差点忘了边牧是孤身一人,他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双双离开了。

出车祸走的,因为风俗习惯,葬礼从简,连汤宁都没有接到邀请。

父母走后,边牧更加少言寡语,日子也过得更朴素。父母留下来一间旧屋和不值钱的旧店铺,够维持他的基本生活开支,但养老婆孩子还得加把劲。所以边牧在房屋署任劳任怨,默默努力,等待升迁机会。

“对不起,边——”

“没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边牧打断了汤宁,失落的情绪秒消失,转身从椅背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丝绒礼盒。“我给你带了个礼物,看看你喜不喜欢。”

汤宁眼睛一亮,谁不喜欢收礼物呢,俏皮地伸出手掌,“拿来。”

边牧递给她。

一只女士手表,还是名牌。

不算贵,但也不便宜。

边牧从没送过汤宁这么贵重的礼物。

汤宁咧着嘴乐,将前未婚夫送的手链取下来,换上了这根手表,左右打量,“呵,我说你,怎么今天忽然这么好心?”

边牧面带笑意,对着汤宁算起了帐。

“我这次出差十四天,出差补助是每天两千块,刚刚好买它。”

这男人可真不懂浪漫啊,甚至有些精明。但汤宁不在意,心里还是暖暖的。

汤家是做房地产的,算不上顶级富豪,却也算步入了上流社会,哪怕是买一块十倍价格于这块手表的东西也是完全不需要咬牙的。

但边牧需要。

恰恰是因为他需要,汤宁才十分中意这份礼物。

“我差这样一块表吗?”压不住的嘴角溢出这么一句。

边牧握着刀叉,温柔道:“我知道你不差,但是我想给,也算是弥补这段时间没能陪你吧。”

“谁说要你陪了。”汤宁吐了吐舌头,天真得像个小女孩。

边牧噗嗤笑出了声,摇着头:“好好好,不需要不需要。”

每天不分早晚给他打电话,即便脑子算不出次数,通话记录里可记着呢。

汤宁假意瞪了边牧一眼,唇角却挂着这段时间最真实的笑意。

边牧跟以前不一样了,胆子大了,姿态由臣服转为了征服,隐藏在那片平静湖面下某种危险又迷人的特质渐渐浮现出来了。

连带着眼神也一起变化了。

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目光,不同于任何一个往日。

难不成那鬼东西真的有用。汤宁在心里嘀咕了许久。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情蛊贩卖处
连载中野生芦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