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城聚集着亚特兰蒂斯数量最多的牧师、修女、骑士，等级由低到高不等，有NPC，也有玩家，他们修习的光明魔法天克叶阳的亡灵魔法。
在系统警报响起的瞬间，叶阳就清楚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甩出传送卷轴，准备立刻离开君临城。
嘭的一声巨响，传送卷轴化作齑粉，飘散殆尽。
叶阳重重地撞在一面半透明魔法阵上，浑身肌肉麻痹，红发炸成鸡窝，血条唰地掉下去一半，仍然停留在原地。
“我操！”
叶阳破口大骂，心知这是系统将他标记为红名玩家后，教廷那群NPC迅速作出反应，开启了防御法阵，阻止入侵者使用传送类的技能、道具出城。
他没有时间多想，只能一边在心里疯狂诅咒凯撒和苏西两个黑心肝的东西，一边拄着法杖，蹒跚着逃出地下甬道，长袍左下方空空荡荡。
深夜，君临城灯火通明。
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搜寻亡灵法师的玩家，他们中的许多人比大半夜出来加班哈欠连天的NPC还要热情高涨，指望着抢先完成这个支线任务，一波暴富，恨不能把每一块砖都撬起来瞅一眼，路过的野猫、老鼠都要被他们揪住后脖颈，扯一扯胡须验明正身。
有些玩家为了快人一步，潜入君临的亡灵法师还没抓到，倒率先起了内讧，把骑士长气得够呛，抓住打架斗殴有辱斯文的玩家，通通丢进惩戒所施以鞭刑，把玩家们抽得满地打滚，嗷嗷乱叫。
“哎哟，骑士长，轻点抽！”
“我妈都没打过我！”
“别把我抽爽了，欸，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嘴贱，骑士长大人饶命啊！”
教皇也被下面的人从睡梦中唤醒，他躺在一张堪称金碧辉煌，雕梁画柱的四柱大床上，身后垫着羽绒枕堆成的小山，在侍从的服侍下坐起来，低头就着一只金盏喝了口热茶润喉，艰难地抬起爬满细纹的眼皮，问身旁的小牧师：
“苏西，咳咳，出了什么事？”
“不过是一点小事，倒扰了教皇陛下清梦，”苏西欠了欠身，上前一步，代替侍从搀扶教皇起身，披上晨袍，坐到适宜会客的丝绸靠椅上，“有不明人士潜入君临城，据目击者所说，不久前，看到那人从通往修道院地下墓穴的密道出来，样子鬼鬼祟祟，约莫是一名亡灵法师。”
教皇脸色微微一变：“修道院……地下墓穴？”
“是的，陛下。”苏西颔首。
修道院地下墓穴里镇压着怪物，还有12级、22级、32级三个针对不同等级玩家的高难度副本，是所有玩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却也是教廷NPC们竭力隐瞒的秘辛。
眼下，这个秘密不但被外人发现了，来者还是一位亡灵法师，由不得教皇不多想。
闻讯赶来的红衣主教们侍立在一旁，窃窃私语。
“亡灵法师？依我看，那人一定是德古拉派来的眼线！”
“吸血鬼太过显眼，亡灵法师如果用易容药水混入君临，的确难以察觉，日后得把防御法阵的漏洞补上。”
“也不知德古拉有什么目的，万一他想……”
“真是用心险恶！”
教廷与吸血鬼对立千年，势同水火，既然要对付吸血鬼领主德古拉，教廷的力量必不可少。虽然日后教廷不一定站在玩家这边，但让他们彼此消耗，对当前实力孱弱的玩家阵营十分有利。
可以猥琐发育了嘛。
苏西和凯撒将叶阳的转换仪式安排在修道院地下甬道，与地下墓穴一墙之隔，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见火候差不多了，苏西便默不作声地给凯撒发去消息，决定再添一把柴。
没多久，一名小内侍推开门，半跪在靠椅前：“教皇陛下，凯撒骑士有要事禀告。”
“让他进来吧。”教皇有气无力道。
教皇已然垂垂老矣，之前还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丧命，半夜被内侍叫醒，底下一群红衣主教各怀心思，有的怕他死在任上，有的担心他死得不够快，虚与委蛇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有够折腾人的。
“教皇陛下，”凯撒大步流星走进屋，躬身行礼，璀璨的金发与俊朗的面容让众人眼前一亮，将摇曳的烛火衬得黯淡无光，“有牧师玩……有牧师跟我报告，他曾经在别处见过那位亡灵法师。”
不等教皇说话，红衣主教们就七嘴八舌地问：“见过？在哪里见过？”
可凯撒不予理会，得到教皇首肯，才不紧不慢地说：
“德古拉城堡附近。”
此言一出，阖屋阒静。
教皇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球中闪过一抹精光，一言不发地打量凯撒，看得一旁的苏西都忍不住为凯撒捏了一把汗。
且不说凯撒口中那位向他汇报的牧师存在与否，万一教皇看出凯撒不久前与叶阳见过面，那么不止凯撒，苏西说不定都要跟着一起被视作教廷叛徒，当场敲出GG。
然而，凯撒岿然不动，既不抬头与苏西交换眼神，也不畏惧教皇的威势。
不知过去多久，教皇才长长吐了口气：“那么，此事就交由凯撒骑士你全权处理，把那位亡灵法师抓到，调查清楚他和他背后之人究竟有何目的。”
“遵命。”
凯撒抚了抚胸前的鸢尾花纹章，缓缓退下。
主教们七嘴八舌地揣测了一会儿德古拉的意图，直到苏西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收声，才注意到尊贵的教皇陛下脑袋一点一点的，俨然陷入了昏睡，主教们尴尬地对视一眼，行礼过后纷纷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正当苏西准备开门叫侍从进来服侍教皇安歇时，身后却响起教皇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咳……”
苏西赶紧走了回去，给教皇递了一杯热茶。
这风起云涌的紧要关头，教皇他老人家可千万不能死。
且不提雄心勃勃的德古拉，以及各大主教间复杂的权力斗争，他和凯撒身处其中不过是两只小虾米，站在权力中心的边缘地带摇摇欲坠，一不小心就会沦为祭天的炮灰。
而且，教皇的为人苏西看在眼里，各方面挑不出大毛病，在不同势力间调和的手腕十分柔和，对认真好学的年轻人也很和蔼，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最为关键的是，君临城里有许多秘密尚未发掘，教皇一死，世道一乱，可能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多谢，咳咳……”
教皇接过手帕，擦了擦下巴上的水渍，停滞了好一会儿，仿佛这一连串动作已经消耗了他过多的精力。
苏西担忧地望着教皇，然而，教皇的下一句话就让苏西的神经瞬间紧绷。
“这段时间……君临城来了许多异乡人。”教皇的目光落在苏西年轻的脸庞上，眼神中迭荡着历经岁月洗礼的智慧。
苏西头皮发麻，仅仅迟疑了一秒钟，就单膝跪地。
“我不想欺瞒您，陛下，但是……”
“只要信仰光明女神，传承光明魔法，来自何方又有何关系呢？”教皇微笑。
苏西摸不清楚教皇的意思，只能谨慎地回答：“我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人族，想要修习魔法，只能选择皈依教廷，做光明女神虔诚的信徒。”
教皇满意地点点头，不再追问，或许他早就察觉了与日俱增信徒数量的真正原因，忽而，话锋一转：
“你说，德古拉派那位亡灵法师到修道院地下墓穴，是在寻找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苏西压力山大，发根析出冷汗，唯恐一个字说错说漏，就会当场凉凉。
“我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修道院下面镇压着怪物，”苏西摆出一个好学生的架势，“我才疏学浅，光明魔法仅仅学了个皮毛，还望教皇陛下不吝赐教。”
“以你的年纪能看出这些就很好，”教皇夸赞道，随后，用委婉又神秘的语气打趣道，“也许，是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也说不定。”说完，又咳嗽起来，惊动了候在门外的医疗所老牧师和内侍们。
苏西站在人群后，望着教皇在众人搀扶下躺回床上，喝了几口安神药剂，像一棵衰老到极限的枯树般沉沉睡去。
“这边就麻烦你们了。”苏西向NPC们点头告辞，转过身，神色随即一凛。
教皇口中所说，那个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呢？
修道院的三个副本他和凯撒跟其他玩家组团去过，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难道说，要再去一次？
苏西一边沉思，一边走出富丽堂皇的殿宇，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留意到环抱长剑站在大门外的凯撒，气得后者屈起手指，咚，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
“嘶！”苏西蓦然惊醒，斜了眼凯撒，“没大没小。”
“哈哈，习惯了。”凯撒大笑。
如今父子身份互换，凯撒也没有低头管苏西叫爹的意思，而是直接问道：“教皇都跟你说了什么？瞧给你愁的。”
苏西原样告知。
“嘿，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凯撒道，“直接去修道院看看不就好了？”
“不行，”苏西断然拒绝，扶了下眼镜，镜片反射蒙蒙的月光，仿佛翻了个白眼，“现在还不清楚教皇对玩家是什么态度，他刚才向我暗示能接受玩家加入教廷，但以后可不好说。如果是在试探我们呢？教皇一提修道院里还有别的东西，我们两个就偷溜到地下墓穴查看，到时被抓住了又该作何解释？”
“好吧，”凯撒双手背在脑后，望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感慨道，“什么时候能直接用剑说话就好了。”
“等你什么时候能拿得动【石中剑】，再说这句大话！”
“喂，喂，给点面子好吧？”
“不给。”
*
同样在仰望这一轮新月的，还有一个人。
叶阳。
此时的他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比穿越前最惨的时候还要再惨一万倍，仿佛被一股无名之力推落悬崖，拼命拽住枯枝、藤蔓，却依然无法延缓下坠的速度。
不久前，他被系统标记成红名玩家，在全城追捕中靠【化影术】跌跌撞撞逃出君临。
属性点跟新人玩家差不多的他，没有了往日的速度和冷却，蓝条和技能效果也因为智慧属性点消失而大打折扣，只能用一次【化影术】移动一段距离就躲进下水道、柴房歇一段时间，等待CD时间结束。
叶阳咬着不住战栗的牙根，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现在的他好比一条落水狗，谁来都能打一顿。
亡灵法师和吸血鬼的地盘不敢回去，无论遇到NPC还是玩家，都够他喝一壶的，反倒人族的城镇周边还算安全，何其讽刺？
叶阳藏匿在野外的一座山洞里，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让苏西截断的那条小腿长出血肉，在系统商城花钱购买义肢也无法使用。
当初他的右眼被精灵杜若徒手剜去，所以还能用义眼补救。
这回，那个死全家的牧师不知用了什么阴毒法子，大概率是光明魔法的招式，才让他落下了永久的残缺。
“呜——！”
叶阳恨到几欲呕血，想捶墙泄愤，又要顾及背包里治愈药水的余量，不敢胡乱折腾，只能埋在臭烘烘的法袍里发出一声声困兽般的嘶吼。
今时不同往日，空有等级没有属性点的他，做任务、下副本须得小心翼翼，不能轻易受伤，治愈药水约等于他的命，必须省着点用。
许久，叶阳终于平复情绪，打开游戏面板就想找叶群青求助。
这时候，只有叶群青能信任了。
可是话到嘴边，叶阳又把叶群青的对话框关了，怔怔地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现在去找叶群青，那他在叶群青心中会是什么样呢？叶群青会怎么看他？应该会担忧，会恨铁不成钢，会像收拾一滩烂泥一样，鼓励他重新振作吧。
不行。
叶阳猛地摇头，心想，他不能接受叶群青用同情的眼神看他……
失望可以，厌恶可以，同情不行。
好友列表缓缓往下滑，最终，落到了杨简的头像上。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证件照，清秀的少年有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和两道深深的黑眼圈。
叶阳踌躇良久，还是把坐标发了出去。
杨简兴许早就察觉到了叶阳的状态不太对劲，没用多长时间，就出现在了山洞外，踟蹰着不敢进来，轻声呼唤道：
“阳哥，你在里面吗？”
叶阳声音沙哑：“进来。”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杨简走进山洞，从阴影处走到一小堆篝火旁，脸庞由暗及亮，眼中的惊讶与忧虑无比真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鄙夷。
“阳哥，你的腿？！”
“一点小伤，怕什么？抖什么？哭个什么劲？”叶阳咬咬牙，强行支棱起来。
好吧，至少还有一个人留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不会背弃他……
*
七轮筛选结束，夜晚再没有怪物降临现实世界，接下来一段时间，华夏逐渐恢复生产和物资流通，连带叶群青在内的所有玩家都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乃至于许多生性乐观的人开始畅想，这场噩梦或许已经结束了。
想去亚特兰蒂斯一展抱负的人大可以去，生死自负就是了，没兴趣送死，想回到过往时光的普通人留在现实世界，依靠自欺欺人的惯性，继续过着平静生活。
然而，随着部分玩家在亚特兰蒂斯升到11级，得以重回现实，在现实与游戏之间自由穿梭，带回能治愈疾病的魔药，穿梭空间的卷轴，改换容貌的道具，巨大的利益与严酷的生存压力让越来越多的人幡然醒悟——
哪怕他们不稀罕所谓的超凡天赋，不想升级，也必须得迈出舒适区，直面现实的暴风雨。
愈来愈多的玩家捏碎了封存多日的石片令牌，进入亚特兰蒂斯。
然而，鲜少有人注意到，倒悬在空中的那抹海市蜃楼颜色越发鲜亮，规模越发宏达，离地球越来越近了。
夏天的尾巴，8月31日。
华夏时间晚上七点。
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划过两片夜空。
现实世界的玩家有的打开窗户，有的走上阳台，有的走出家门，不约而同地仰望那一束束拖曳着银白色流火的彗星，为大自然的盛景所震撼。
而在亚特兰蒂斯。
云雾森林。
精灵王菲纳修斯停下绘制星图的羽毛笔，走到窗边，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漫天繁星，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吸血鬼领地。
德古拉伫立在城堡尖顶上，刺骨阴风吹动他的风衣，猎猎作响。
君临城里却无人在意那片盛大的流星雨，只因圣心大教堂的钟楼敲响了丧钟，钟声庄严而肃穆，NPC与玩家个个惊慌失措，每个人都猜到了这冷冷的钟声意味着什么。
教皇陛下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