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两位牧师都没有对叶阳刹那间的停顿起疑，那位名叫苏西的牧师玩家重新检查过叶阳的伤势，得出了与老牧师相差无几的结论。
“你来得太迟了。”
短时间内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叶阳心中除了痛苦与绝望，还滋生出潮水般汹涌的悔恨。
如果他早听叶群青的话就好了，这世上除了亲生父母，就只有叶群青会这么不遗余力，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甚至，他这具身体血缘上的父亲叶江，母亲黄淑欣，对他的爱都有所求，有条件。
“我先给你开一副A级治愈药水的方子，”苏西抽出一张羊皮纸，拿羽毛笔沾过薰衣草紫的墨水，刷刷写下一副药方，“拿去药房抓药吧。”
“A级？”叶阳愣了愣，“不是B级就可以了吗？”
苏西抬眸，隔着一片金丝眼镜看向叶阳：“B级那是刚受诅咒的时候，以你现在小腿的腐烂情况，诅咒的程度已经很深了，只能用A级药水吊命，能活几天是几天吧。”
“几，几天？！”
“嗯啊，”苏西一本正经地说，“这还是有A级治愈药水续命的情况，如果没有，那……我算算，”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戳戳点点，“你最多剩下三天可活，都这时候了，教廷那些清规戒律能免则免，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吧，别留遗憾。”
叶阳下意识想反驳，认为苏西在胡说八道。
他怎么可能会死？！！
但老牧师和苏西脸上别无二致的同情，还是让叶阳把话吞了回去，拄着伪装成拐棍的法杖，拖着病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疗所。
A级治愈药水，叶阳自然是用不起的。
药方上那些珍稀材料，不是龙角粉，就是凤凰眼泪，光听名字就十分唬人，价格也不遑多让。
如果苏西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他就只有三天寿命了……
耳畔宛若挂了一枚老旧的怀表，嘀嗒，嘀嗒，秒针每走一步，他的生命就减少一秒。
叶阳跟鬼魂似的，在君临城交错的大街小巷上飘，脚步凌乱，步履蹒跚，过路的玩家、NPC无不侧目。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时，叶阳已经走到了角斗场内，随便找了级台阶一屁股坐下。
今天没有比赛，角斗场空旷而荒凉，风穿过石柱，犹如一声声呜咽。
叶阳打开游戏面板，上下滑动着好友列表，从叶江、黄淑欣，滑到杨简，最终，停留在叶群青的头像上。
可点开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叶群青他要死了吗？
叶群青会看不起他吧？
一个到处惹事的弟弟，自视甚高，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成。
不对，叶群青听到消息，会亲自赶来君临城找他，想方设法救他，还会不顾他反对把这事告诉父母……
想到这，叶阳就关掉了游戏面板。
濒死之际，用如此狼狈的姿态面对叶群青，他做鬼都不得安宁。
不远处，一栋红砖小楼的露台上，凯撒和苏西俯瞰着角斗场中叶阳孤零零的背影。
“你这位弟弟，倒很会卖可怜。”凯撒啧了声。
苏西笑了笑，没说话。
直到瞥见叶阳撑着拐棍，一级级爬上石阶，离开角斗场，苏西才开口说：“该你上场表演了。”
“好嘞，总算轮到我出马了。”
凯撒伸了个懒腰，在一身银甲外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腰胯一把长剑，走路带风，看上去威风凛凛。
走到宿舍门口，凯撒又回过头来，坏笑道：“我可以偷偷摸摸揍他一顿吗？”
“不用偷偷摸摸，”苏西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叮嘱，“别把人打死了，我留着还有用。”
半小时后，凯撒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叶阳的身影，对方趴在吧台上，正喝得烂醉如泥。
凯撒走上前去，倚着吧台，问酒馆老板要了一扎麦芽啤酒。
“大白天的喝酒，真有你的，凯撒，可别被你们骑士长逮到了，”见是熟客，老板满脸堆笑，推过来一只小臂长的木制啤酒杯，厚厚一层泡沫沿着杯壁淌到吧台上，“要是骑士长教训你，我可不会替你小子说话！”
“骑士长要是这时候来，我就请他喝一杯呗，他没了条胳膊，每天都要靠酒精来镇痛，我请他喝酒，他还得谢谢我。”凯撒笑出一口白牙。
两人的高声谈话把昏昏沉沉的叶阳惊醒，下意识扫了凯撒一眼，见对方是一名骑士玩家，专注于跟NPC酒馆老板唠家常，并未留意到他，才松了口气。
叶阳取下挂在腰间的羊皮水囊，把【变脸蜡烛】制出的易容药水倒进酒杯里，将剩下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嚯，好酒量。”凯撒吹了声口哨，趁酒馆老板走进后厨的工夫，压低声音问叶阳，“哥们，你也是玩家吧？职业是牧师？”
叶阳没有心情说话，放下一把铜币就起身离开，推开厚重的木门，身后却响起凯撒的声音。
“可我看着怎么不像啊？”
叶阳身形一僵。
被发现了？
“这位亡灵法师，不用这么紧张，”凯撒双手举到耳畔，做出个安抚的手势，朝一脸警惕瞪着他的叶阳露出一抹灿烂到能拍牙膏广告的笑容，“我不会跟NPC举报你的，大家都是玩家，没必要自己人坑自己人。”
叶阳拄着法杖，一瘸一拐地走回吧台边，低声问：“怎么看出来的？”
“道具，”凯撒说，“我想想哈，你应该是用了易容类的道具，或者魔药，再用一个B级以下的一次性道具暂时修改了游戏面板，没错吧？”看到叶阳点头，才接着瞎编胡诌，“赶巧，我的探查道具就是B级，你一进门就露馅了，哈哈哈。”
叶阳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笑不出来。
眼前的骑士玩家性格开朗豪爽，也不管叶阳愿不愿意听，就自我介绍他叫凯撒，是第二批内测玩家，来君临城有段日子了，如今在圣光骑士团效力，每天干点巡查城防，给教皇陛下做护卫的活计。
“听起来很枯燥吧？”凯撒挠了挠后脑勺，“但好歹也是一份正经工作，我在现实世界没考上公务员，在游戏里倒有了君临公务员的编制，也算曲线救国了。当圣光骑士工资还挺高的，就有一点不好，三不五时就要值夜班，白天才能来酒馆喝一杯，不然也撞不上你。”
凯撒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叶阳左耳进，右耳出，坐回吧台边又喝了一杯。
酒意往脑门上涌，叶阳也渐渐敞开了话头。
他反正要死了，也无所谓凯撒告密，如果凯撒敢那样做，他不介意多拉一个替死鬼垫背。
说着说着，叶阳就谈起了他被【亡灵诅咒】废了一条腿，很快命不久矣的事。
凯撒听着叶阳絮叨，抱怨，赌咒，等他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嘿，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哥们，不就是【亡灵诅咒】吗？”
“什么叫‘不就是【亡灵诅咒】’？”叶阳伏在吧台上，大着舌头道，“你，你们君临医疗所两个牧师都说我没救了……”
“你这伤，对于牧师的确是没救了，”凯撒说，“牧师是人族成为光明女神的信徒，修习光明魔法后自主选择的职业，但终归是凡人之躯，遇上如此歹毒的诅咒确实没有太多办法，但对于亡灵法师而言，还有一线生机。你的伪装做得太好，那两个牧师没看出来，所以才做出了误判。”
叶阳听出凯撒的潜台词，精神为之一振。
“你的意思是？”
“我在教廷的地下图书馆里看到过一个法子，说不定能给你续一命……一百年是不可能了，十年八年的命还是能续的，”凯撒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飞快看了眼酒馆大门和吧台里低着头擦拭酒杯的老板，压低嗓音道，“不过这方法凶险异常，我也是冒着风险跟你透露一二，信不信在你。”
如果放在平时有人用这种话术和语气跟叶阳说话，那叶阳大概率会认为对方是骗子，不等凯撒说完，就会让凯撒闭嘴。
可如今的叶阳早没了顾虑，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忍不住好奇：“什么方法？”
“洗属性点，皈依教廷。”
八个字，重重砸在叶阳耳膜上，把他砸清醒了。
“皈依教廷？你是说，让我改信光明女神，去学习光明魔法？”叶阳不敢置信地看着凯撒，“你当我是傻逼么，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凯撒摊手：“是你让我说的。”
叶阳揉了揉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放低了姿态：“我……我就是不太懂这方法的原理是什么，毕竟是赌命的事，我谨慎一点，你别介意。”
“哈哈，不介意，不介意。不过么，我是剑术专精，关于光明魔法的研究不算深入，具体的原理我说不太清楚，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他可以帮你。”
“一个人……是玩家吗？”
“嗯，”凯撒点头，看到叶阳狐疑的表情，嗤笑一声，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放心吧，那家伙也是站玩家一边的，很遵守江湖道义，不会跟NPC卖了你的。”
说完，凯撒从系统背包抽出一张羊皮纸，撕下一角，写下一串地址。
字迹歪七扭八，跟毛毛虫一样，与苏西写在羊皮纸上优雅的斜体字大相径庭。
“半夜一点来这个地址找我，我会带着那个人一起，如果你敢来的话。”
叶阳接过羊皮纸，在手心攥成一团，望着凯撒推门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叶阳是不愿意相信的。
凯撒的出现太凑巧了，他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心。
万一凯撒是办事处的人，万一凯撒想拿他的人头去跟程家换金币……
那他去了就是中套了。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叶阳现在都是个没几天好活的将死之人。
大不了就是一死，会一会又何妨？
*
凌晨，叶阳如约来到君临修道院，按照羊皮纸上的地址，从花园绿道左数第三座雕像下找到了一条通往地下室的密道。
他握紧法杖，沿着窄小的木梯走了下去，脚步一轻一重，台阶嘎吱嘎吱地响，下到地下四五米深时，才走进一条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地下甬道。
周遭无比安静，两侧的石砖仿佛能渗出阴冷的潮气。
叶阳按羊皮纸上凯撒画的那幅简易地图，拐进一条岔路，嘎吱，推开一扇虚掩的栅栏门，走进一个类似墓穴的密室。
“哟，哥们，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凯撒已经到了，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纯白牧师袍的玩家。
烛光昏暗，叶阳定睛看去，居然是白天在医疗所见过的牧师苏西。
“怎么是你？！”
“原来凯撒说的那人是你，”苏西扶了扶眼镜，“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亡灵法师。”
苏西不问叶阳是用什么方法顶替了这位牧师的身份和脸，在君临城里大摇大摆地晃荡。
也不需要问，总归不是什么见得着光的方法。
“我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这么做……凯撒说，洗属性点就能解除【亡灵诅咒】是真的么？”叶阳开门见山。
他手里始终捏着一只传送卷轴，一旦察觉不对，就能立刻逃回骷髅小镇。
苏西瞥了眼叶阳缩在袖子里的手，牵了牵嘴角，从背包中取出一本写满上古魔纹的典籍，打开其中一页给叶阳查看。
“是有这种方法，但这个仪式十分古老，知道的人也很少。历史上曾有人成功过，但活着的人里，还没有听说有谁真正尝试过……不是每个亡灵法师都能倒霉到会中自己发出的【亡灵诅咒】。”
叶阳浑身一凛。
他从未跟外人说起过诅咒的真正来历，却被第一天见面的苏西一语道破，足以见得苏西对魔法的研究之深。
他低头去看苏西手中的那本典籍，泛黄的书页蛀满虫眼，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魔法阵，用不同的笔迹标注着魔纹注解。
叶阳对于光明魔法一窍不通，只能从跟亡灵魔法相似的几个魔纹符号里猜出这是个转换魔法体系的秘法，但又不好意思说看不懂，便一直皱着眉头盯着看。
苏西默默欣赏叶阳的窘迫，数息过后，啪地合上典籍，故作高深莫测道：
“所谓的诅咒从来都不是针对肉身，而是侵蚀灵魂，损害体内的魔法循环。就像将你的一根血管堵死一样，循环遭到破坏，受到阻碍，才会让作为魔法载体的肉身无法愈合伤口，逐渐**，直至死亡……”
凯撒恍然：“所以，只要改变循环的方式就能跳出诅咒喽？”
叶阳有些不大相信：“真有那么容易吗？”
他疑心很重，隐隐觉得凯撒和苏西在一唱一和，而且，这两人这么帮他，图啥呢？
苏西看出了叶阳的疑惑，温声说：“我们两个虽然身在教廷，但教廷对其他眷族的态度十分严酷，对于信仰黑夜女神的眷族更是视若仇敌，见之则杀无赦，可有时候我们要杀的不止是NPC，还有选了其他吸血鬼、亡灵法师眷族的玩家。”
“玩家才是我们的同类，NPC不是。”凯撒颔首。
叶阳多少理解了两人的立场。
玩家阵营大于眷族，遇到同类玩家能帮则帮，这个想法在玩家群体中并不罕见，下副本时经常能见到牧师和亡灵法师的组合。
见叶阳依然犹豫不决，苏西没了耐心，趁其不备施展他的A级天赋【干扰】。
【优秀的棋手预测对手的行动，真正的棋手影响对手的选择。施展超凡天赋，你将悄无声息地改变方圆五米内单个目标对象的行动决策一次。】
叶阳一无所觉，下一秒，一股莫名的笃信充斥脑海，下定决心：
“就这么办吧。”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不这么做的话，等待他的只有三天后的死亡。
一刻钟后。
叶阳赤身裸.体躺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上和地板上用鲜血和几瓶魔药的混合物画成一幅纷繁复杂的魔法阵。
苏西往叶阳嘴里喂了瓶东西，叶阳喉头滚动，下意识想吐出来，就被蹲在一旁的凯撒掐着下颌吞了进去。
意识很快变得昏昏沉沉的，眼皮重若千钧，抬不起来。
凯撒和苏西的脸逐渐变得模糊，说话的声音也像从远方传来，由远及近，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帷幔。
叶阳感觉有些不对。
不，是很不对！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仿佛一条躺在案板上的死鱼，任由凯撒和苏西摆弄。
不知过去多久，叶阳才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发现他躺在墓室中的一张石床上，下半身盖着一条被单，地上的魔法阵已经被人为擦除，只剩下几支快要烧完的蜡烛，雪白的烛泪淌了一地，凯撒他们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叶阳猛地坐起身，活动手腕，感觉身心舒爽，左腿也不再剧痛难忍，那种被诅咒后，肩头仿佛压着一团沉重潮湿阴云的感觉也消失了。
那两个家伙居然没有骗他？！
叶阳大喜过望，一把掀开被单，却如同一步踏空，心脏重重地往下坠。
左膝盖下方空空荡荡。
叶阳脸皮发麻，仿佛有一根根细如牛毫的针在扎，浑身血液逆流，四肢冰冷刺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惨嚎声在地下墓穴内回荡。
他的小腿没了！
苏西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给截肢了！
叶阳又惊又怒，却又忍不住为苏西找补。
说不定，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出了岔子，苏西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不得不牺牲掉一条小腿。
但是，当叶阳打开游戏面板，查看他的属性点，在改成光明魔法体系后到底变成什么样时，他对苏西和凯撒就只有满腔恶毒的诅咒，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操！操！操！！！”
【基础属性|力量：1，敏捷：1，精神：1】
【特殊属性|智力：1，幸运：1，魅力：1】
他的属性值居然一夜回到解放前，变得跟1级玩家一样。
之前没日没夜地刷副本，过剧情任务，满地图找支线任务，全他妈白干了！
苏西和凯撒口口声声说洗属性点，洗是洗了没错，但从没跟他说过，是洗得一干二净，干脆他妈的洗没了啊？！
他被骗了，被两个没安好心的骑士和牧师骗了……
他怎么能这么蠢？！
为什么能信这种明摆着骗人的蠢话？
叶阳一拳砸在墙上，嗷的一声，捂住手，痛到弯下腰，五官扭曲起来。
他的力量属性现在只有1点，连一层墙灰都没能蹭掉，手却被反作用力砸得鲜血淋漓。
这时候，叶阳终于意识到从他在小酒馆遇到凯撒……
不，从医疗所里见到苏西的第一面起，就是针对他布下的一个局。
他在凯撒和苏西的酒精攻势，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的话术，或许还有超凡天赋和道具的作用下，一步步踏进了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但是，为什么？
那两个人有这么折腾他的工夫，直接把他杀了，提着他的头去办事处和程家换赏金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留他一条命？
叶阳猛地甩了甩头，往后捋了把凌乱的头发，却在手心里看到一根鲜红的发丝。
他摸了下脸，暗道一声：“糟了。”
【变脸蜡烛】的使用效果在仪式过后消失不见，而这意味着……
【警告！】
【警告！！！】
【君临城内有身份不明的亡灵法师出没】
【接受支线任务《君临守卫者》，捍卫教廷的荣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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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