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欠我的可以不用还了…

春深时,瑶光殿的梨花开得如雪覆枝头。玄夜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着念守追着一只白蝶跑过庭院,小家伙穿着月白的锦袍,发间系着同色的丝带,跑起来像团滚动的云。他手里捏着片刚落的梨花,指尖拂过花瓣细腻的纹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在看什么?”墨羽的声音带着笑意,他刚从御书房回来,玄色常服上还沾着淡淡的墨香,手里提着个食盒,“御膳房新做了桃花酥,想着你爱吃。”

玄夜仰头看他,阳光透过梨花的缝隙落在他鬓角,竟已染上几缕银丝。岁月这东西,真是不饶人——念守都已经七岁了,会背《论语》,会写自己的名字,甚至会拿着小木剑跟在墨羽身后喊“父亲教我练剑”。而他们,也携手走过了十载春秋。

“看念守呢。”玄夜接过食盒,打开时桃花香漫出来,混着廊下的梨香,像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盒子,“刚才他还说,要把那只白蝶捉来给我当书签。”

墨羽在他身边坐下,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随他闹去,男孩子就该野一点。”他看着远处追蝶的儿子,忽然笑了,“不过他这点倒像你,小时候总爱蹲在梨树下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下午。”

玄夜的耳尖微微发烫。他想起刚入宫时,自己总躲在梨坞的老梨树下,是墨羽寻来,用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裹住他,说“以后想看蚂蚁,我陪你看”。那时的墨羽还带着少年人的锐气,眉眼间却已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说起来,那坛梨花酒该挖出来了。”玄夜忽然想起什么,指尖戳了戳墨羽的腰侧,“十年前埋在梨树下的,你说过要等念守懂事了,开封时让他也尝尝。”

墨羽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替他研墨、为念守缝衣留下的。“等过几日念守生辰,我们一起去挖。”他低头,在玄夜的发顶印下一个轻吻,“让他知道,他爹爹当年为了给我酿坛酒,差点把梨树苗都薅秃了。”

玄夜被他逗得直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顺势咬住指尖。微凉的唇瓣裹着温热的呼吸,惹得他浑身发软,靠在墨羽怀里哼哼唧唧:“陛下越来越没规矩了。”

“在你面前,要什么规矩。”墨羽松开他的指尖,看着上面浅浅的牙印,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还记得去年冬至,你非要学酿梅酒,结果把糖当成盐,酿出来的酒涩得像药汤,却非逼着我喝完。”

“那不是第一次酿嘛。”玄夜的脸颊泛红,抢过他手里的桃花酥塞进他嘴里,“再说你当时明明说好喝,还偷偷藏了半坛,前几日被念守翻出来,抱着坛子喊‘甜水’。”

父子俩的糗事刚说完,就见念守举着只白蝶跑过来,蝴蝶的翅膀被他捏得发蔫,却依旧扑腾着。“爹爹!父亲!你看我抓住了!”小家伙跑得满脸通红,扑进玄夜怀里,把蝴蝶往他眼前凑,“像不像母亲绣帕上的那只?”

玄夜连忙捏住蝴蝶的翅膀尖,小心翼翼地放进旁边的竹笼里:“要爱惜生灵,知道吗?”他替儿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忽然想起七年前生产时的痛——那时他躺在血泊里,听着念守第一声啼哭,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成了值得。

墨羽看着他们父子温情的模样,忽然道:“下个月带你和念守去江南吧。”他拿起块桃花酥,掰了半块喂给念守,“你不是总说想看江南的桃花雨?正好苏慕言在那边巡查,让他替我们备艘画舫。”

“真的?”玄夜的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子,“那要带上灵溪,她前几日还说想划船呢。还有爹娘,他们肯定乐意去。”

“都听你的。”墨羽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把宫里的事托付给丞相,我们去住上一个月,什么都不管。”

念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知道要出门玩,抱着玄夜的脖子欢呼:“要去划船!要去摘桃花!”

三人正笑着,忽然见李德全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脸色有些凝重:“陛下,玄夜主子,江南送来的密信,还有这个。”

墨羽接过密信拆开,眉头渐渐蹙起。玄夜凑过去看,只见信上写着“离殇现于江南作乱,勾结水匪劫掠商船,百姓伤亡惨重”。他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衣角——七年前放离殇离开时,他以为这人早已沦为尘埃,却没想竟还在兴风作浪。

“锦盒里是什么?”玄夜的声音有些发紧。

墨羽打开锦盒,里面躺着半块玉佩,裂纹处还沾着暗红的血迹——那是当年玄夜送给离殇的生辰礼,玉佩上刻着“昆仑”二字,如今却成了罪证。

“看来是躲不过了。”墨羽将密信捏成碎片,眼底闪过厉色,“传旨给苏慕言,让他即刻封锁河道,务必将离殇擒获。另外,备好马车,我们明日就启程。”

“我们也要去?”玄夜有些担忧,握住他的手,“江南凶险,念守还小……”

“正因为凶险,我才要带你在身边。”墨羽反手握紧他的手,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离殇的目标从来都是你,与其在这里等他找上门,不如主动出击。再说,有我在,不会让你们父子受半分伤害。”

念守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伸手抱住玄夜的胳膊:“爹爹不怕,念守会保护你!”他举起手里的小木剑,奶声奶气地喊,“我学了父亲教的剑法,能打坏人!”

玄夜被儿子逗得心头一暖,揉了揉他的头发:“好,那念守要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爹爹。”

第二日清晨,马车驶出宫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玄夜抱着念守坐在车厢里,看着墨羽掀帘吩咐侍卫的侧脸,忽然觉得安心——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无论多大的风雨,都会挡在他身前,像座永远不会塌的山。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宫墙变成田野,念守趴在窗边,指着田埂上的野花喊“蝴蝶”,惹得玄夜轻笑。墨羽回到车厢里,见他脸色缓和了些,便从怀里掏出个香囊:“这是玄汐柔阿姨给的,里面装着艾草和朱砂,能辟邪。”

玄夜接过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是熟悉的味道。他想起临行前玄汐柔红着眼眶塞给他一包平安符,方辰安扛着把大刀站在马车旁说“谁敢动我外孙,我劈了他”,心里暖得发颤——这些年,他们早已不是孤军奋战。

行至江南时,正值桃花盛放。画舫泊在秦淮河上,两岸的桃花被风吹得落进水里,像淌着条胭脂河。玄夜靠在船头的栏杆上,看着墨羽教念守钓鱼,鱼钩刚甩出去就被水流冲走,惹得小家伙噘着嘴撒娇。

“父亲好笨。”念守抱住玄夜的腿,指着远处的画舫,“你看苏叔叔的船!钓了好多鱼!”

苏慕言正站在另一艘画舫的船头,穿着藏蓝锦袍,手里举着条金鲤朝他们笑。这几年他在神机营颇有建树,研制的连弩助朝廷平定了北疆,如今已是兵部尚书,眉眼间的沉稳更胜往昔。

“晚上让苏叔叔做糖醋鱼。”玄夜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忽然看见墨羽朝苏慕言使了个眼色,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苏慕言便转身进了船舱。他心里隐约猜到什么,却没有点破——墨羽做事向来周全,既然不愿让他担心,他便装作不知。

夜里的秦淮河最是热闹,画舫上挂着红灯笼,映得水面通红。玄夜正陪着念守在舱内认字,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他心里一紧,刚要起身,就见墨羽推门进来,脸色凝重:“离殇来了,带着水匪围了画舫。”

“念守……”玄夜下意识将儿子护在怀里,指尖冰凉。

“别怕,苏慕言带着侍卫在外面挡着。”墨羽从墙上摘下佩剑,塞进玄夜手里,“这把剑你带着,若是有人闯进来,就往他心口刺。”他低头吻了吻玄夜的额头,“我去去就回。”

玄夜攥着剑,看着墨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心的汗把剑柄都打湿了。念守被外面的动静吓得发抖,紧紧抱着他的腰:“爹爹,我怕。”

“不怕,父亲会保护我们的。”玄夜摸着儿子的头,目光落在窗外——月光下,墨羽的玄色身影如猎豹般矫健,剑光劈开人群,直冲向船头那个披黑袍的人。离殇的脸在灯笼光下显得狰狞,独眼里闪着疯狂的光,手里的弯刀正朝着墨羽的后背劈去。

“小心!”玄夜的喊声刚出口,就见苏慕言从侧面冲出,用剑格开了离殇的刀。三人缠斗在一处,黑袍翻飞,剑光闪烁,惊得周围的画舫纷纷靠岸。

念守吓得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看,忽然指着离殇的脚边喊:“爹爹!你看!好多虫子!”

玄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殇脚下不知何时爬满了毒虫,黑压压的一片,正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离殇吓得尖叫,挥刀去砍,却露出破绽,被墨羽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是南疆的蛊虫。”玄夜忽然想起苏慕言前几日收到的密信,说是从离殇的老巢搜出了蛊毒,“是苏慕言的安排。”

墨羽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蛊虫,愣了愣便立刻上前,用剑指着离殇的咽喉:“束手就擒,朕留你全尸。”

离殇趴在甲板上,肩膀的血染红了桃花瓣,独眼里却还在笑:“玄夜……你以为赢了吗?我在你儿子的汤里……下了蛊……”

玄夜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冲进舱内,见念守正趴在桌上,小脸发紫,嘴角挂着白沫,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念守!”他扑过去抱住儿子,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声音抖得不成调,“墨羽!快叫太医!”

墨羽踹开离殇冲进来时,太医已经在施针。老医官满头大汗地摇头:“是子母蛊……小皇子中的是子蛊,母蛊在离殇身上……除非杀了离殇,否则……”

“我杀了你!”墨羽的眼睛瞬间赤红,转身就要劈了离殇,却被玄夜死死拉住。

“别冲动!”玄夜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的念守已经开始抽搐,“杀了他,念守怎么办?!”

离殇躺在甲板上,笑得像个疯子:“解蛊的方法……只有我知道……玄夜,你跪下求我……求我啊……”

玄夜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膝盖一软,竟真的要跪下去。墨羽一把将他拽起来,红着眼吼:“你疯了!他在耍我们!”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玄夜的眼泪掉在念守脸上,烫得惊人,“我不能失去他!不能!”

就在这时,苏慕言忽然喊道:“我知道解蛊的方法!”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里面装着黑色的粉末,“这是我在离殇老巢搜出的,古籍上说‘以心头血喂之,可破子母蛊’!”

“心头血……”玄夜愣住了,他是男子,本就阳气重,心头血更是精气所聚,若强行取出,怕是会伤及根本。

“我来!”墨羽抢过瓷瓶,拔剑就要刺向自己的心口,却被玄夜用身体挡住。

“你是皇帝!不能有事!”玄夜夺过剑,抵在自己的心口,目光决绝,“念守是我的命,我来救他。”

“不行!”墨羽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节泛白,“你忘了七年前生产时差点没命?你的身子不能再耗了!”

“那我们一起死!”玄夜的眼泪混着决绝,“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活着。”

离殇看着他们争执,忽然咳出一口血:“别争了……解蛊的心头血……必须是心甘情愿献祭的……否则……没用……”

玄夜看着怀里渐渐失去气息的念守,忽然笑了。他轻轻吻了吻儿子冰冷的额头,又回头看了墨羽一眼,眼底的温柔像春水,却带着诀别的哀伤。

“墨羽,照顾好自己。”他说完这句话,猛地将剑刺进自己的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月白的锦袍,像落了场盛大的桃花雨。玄夜忍着剧痛,用指尖蘸了些心头血,小心翼翼地喂进念守嘴里。血珠刚碰到念守的嘴唇,他的抽搐就渐渐停止,小脸慢慢恢复了血色。

“夜儿!”墨羽的嘶吼撕心裂肺,他抱住倒下去的玄夜,感觉怀里的人正在迅速变冷,“你撑住!太医!快救他!”

离殇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疯狂渐渐变成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苏慕言一剑封喉。黑色的血从他脖颈涌出,甲板上的毒虫瞬间毙命,像是随着他的死而消散。

玄夜靠在墨羽怀里,感觉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他看着念守缓缓睁开眼睛,朝他伸出小手喊“爹爹”,忽然笑了,笑得咳出一口血。

“墨羽……”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梨树下的酒……还没喝呢……”

“我现在就去挖!现在就去!”墨羽的眼泪砸在他脸上,混着他的血,“你撑住!我们还要去江南看桃花!还要教念守练剑!”

“来不及了……”玄夜的指尖拂过墨羽的脸颊,想替他擦去眼泪,却没了力气,“答应我……好好活着……带着念守……”

他的手垂落时,天边正好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照进船舱,落在玄夜苍白的脸上,竟像是为他镀了层金光。墨羽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任由念守抱着他的腿哭哑了嗓子。

三年后,京城的梨花开得依旧如雪。墨羽牵着念守的手,站在瑶光殿的梨树下,看着小太监挖出那坛埋了十年的梨花酒。念守已经十岁了,眉眼越来越像玄夜,只是性子沉静了许多,常常捧着玄夜留下的医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父亲,这是爹爹酿的酒吗?”小家伙仰头问,手里攥着块玉佩——那是玄夜的心口血染红的,墨羽找人重新雕成了莲花模样。

“是。”墨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打开酒坛,梨香混着酒香漫出来,竟带着淡淡的药味——玄夜当年埋酒时,偷偷放了些养气的药材,想让他补补身子。

苏慕言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父子,手里捧着本奏折——江南的水匪已尽数剿灭,百姓为玄夜立了生祠,说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这些年他帮着墨羽处理朝政,看着他从疯魔的边缘走回来,看着念守长成懂事的少年,心里既欣慰又怅然。

“该去给爹爹扫墓了。”墨羽牵着念守的手,往城外的皇陵走。墓碑上的字是他亲手刻的,“吾妻玄夜之墓”,旁边刻着行小字——“两世相守,此生不离”。

念守把一束梨花放在墓前,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我学会背《论语》了,还会给父亲捶背。父亲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江南看桃花,像你以前常说的那样。”

墨羽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墨羽,念守,我回来了。”

他猛地回头,看见玄夜站在梨花树下,穿着月白的锦袍,发间落着花瓣,笑得像当年初遇时那样干净。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暖得像场梦。

“爹爹!”念守扑过去抱住玄夜的腿,眼泪瞬间涌出来,“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玄夜弯腰抱起儿子,眼眶泛红,却笑着回头看墨羽:“当年我心脉未断,被隐世的医仙救了。本想早点回来,却被山中毒”

腊月的雪下得比往年都烈,鹅毛似的雪片砸在瑶光殿的琉璃瓦上,发出簌簌的响。玄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殿外的红梅被雪压弯了枝桠,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膝头的医书——那是他亲手抄录的《续命方》,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主子,该喝药了。”侍女端着药碗进来,瓷碗边缘凝着白汽,药味苦得钻人。玄夜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漫到心口,却比不上心口那点钝痛——他的身子早已亏空,当年为救念守耗损的心头血,终究是没能补回来,这几年缠绵病榻,连起身都要靠人搀扶。

“念守呢?”他放下药碗,声音轻得像叹息。

“小皇子在跟陛下学书法呢。”侍女笑着回话,“陛下说要教小皇子写‘平安’二字,写好了贴在您的床头。”

玄夜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墨羽这几年愈发沉默了,朝堂上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帝王,回到瑶光殿却总爱守着他,要么替他暖手炉,要么对着他枯坐,眼底的红血丝一年比一年重,像是彻夜未眠成了常态。

正想着,就见墨羽牵着念守走进来。小家伙穿着件火红的锦袍,手里举着张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平安”二字,墨汁晕染了边角,倒像是朵开败的梅花。

“爹爹你看!”念守扑到榻前,把宣纸举到玄夜眼前,“父亲说我写得比他小时候好!”

玄夜接过宣纸,指尖触到纸上未干的墨痕,温温的。他抬头看向墨羽,见他鬓角的银丝又多了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藏着无数心事。

“写得真好。”玄夜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父亲说男儿汉不怕冷!”念守挺起小胸脯,忽然咳嗽了两声,小脸瞬间泛白。玄夜的心猛地一揪,连忙伸手探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又着凉了?”玄夜的声音发紧,这孩子自小体弱,稍不留意就会生病,像极了他小时候。

墨羽连忙将念守抱起来,往他怀里塞了个暖手炉:“许是上午在雪地里玩久了,我让太医来看看。”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玄夜拉住了衣袖。

“不必了。”玄夜的声音很轻,“老毛病了,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他看着墨羽眼底的担忧,忽然笑了,“你忘了?我可是医者。”

墨羽没说话,只是弯腰替玄夜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这双手曾替他缝补衣袍,曾为念守擦拭泪痕,如今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握笔都发颤。

夜里的雪下得更烈了。玄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念守的咳嗽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墨羽躺在他身侧,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可玄夜知道,他在装睡——这些年,只要他夜里醒着,墨羽总会睁着眼睛陪到天亮。

“墨羽。”玄夜轻声唤他。

“嗯?”墨羽立刻应了,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睡不着?”

“想跟你说说话。”玄夜侧过身,借着窗外的雪光看着他的侧脸,“还记得我们初遇时吗?在昆仑墟的桃花林,你穿着玄色战甲,把我从魔族手里抢回来,剑上的血滴在桃花瓣上,红得像火。”

墨羽的手臂收紧了些,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记得。那时候你还凶得很,咬了我一口,说我是‘抢人的强盗’。”

“那不是怕你是魔族的奸细吗?”玄夜笑了,咳了两声,“后来你总往昆仑墟跑,今天送支雪莲,明天送坛烈酒,师兄们都说你对我有意思,我还嘴硬说你是‘别有用心’。”

“本来就是别有用心。”墨羽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吻上了一片落发——这几年玄夜掉发掉得厉害,枕头上总铺着层青丝,像落了场永远不会停的雪。

“离殇死的那年,我以为我们能好好过日子了。”玄夜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茫然,“可老天好像总跟我们过不去,先是我耗了心血,再是念守体弱……是不是我们前世欠了太多债,这辈子要一点点还?”

“别胡说。”墨羽捂住他的嘴,声音发颤,“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没用,连你的身子都调理不好……”

“跟你没关系。”玄夜掰开他的手,指尖抚过他的眉眼,“能跟你过这十几年,能看着念守长到十岁,我已经很知足了。”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就是有点遗憾,没能陪你喝上梨树下那坛酒。”

“等开春了,我再陪你酿一坛,酿得甜些,少放些酒曲。”墨羽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眼眶却在雪光里泛了红。

玄夜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贪恋温暖的猫。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太医早就说过,能撑到今年冬天已是奇迹。这些年靠着名贵药材吊着命,不过是想多看他们父子几眼,如今念守已经懂事,墨羽身边也有苏慕言辅佐,他该放心了。

夜半时,念守的咳嗽声忽然停了。玄夜心里一紧,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墨羽按住:“我去看看。”

墨羽走后,玄夜靠在床头,听着殿外的风雪声,忽然想起很多人——玄汐柔总爱往他怀里塞点心,说“多吃点才能有力气”;方辰安扛着大刀站在殿外,说“谁敢对我侄儿不敬,我劈了他”;苏慕言每年都送来江南的新茶,说“这茶养气,主子多喝点”;甚至连早已远嫁的墨灵溪,也总托人送来西域的雪莲,说“嫂子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陪你逛街”。

这些温暖像雪地里的炭火,支撑着他熬了一年又一年。

墨羽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玄夜一看就知道出事了。“念守他……”

“太医在看着,说是受了风寒,不碍事。”墨羽的声音有些飘,避开了他的目光,“你躺着,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玄夜拉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墨羽,说实话。”

墨羽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念守他……咳血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医说,是先天不足,加上早年中蛊伤了根本,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可玄夜已经懂了。他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很快就洇开了。原来命运早就写好了结局,他救了念守一次,却终究没能护他一世。

“把他抱过来吧。”玄夜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墨羽抱着念守进来时,小家伙已经醒了,小脸苍白得像纸,看见玄夜就伸出小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爹爹……冷……”

玄夜连忙掀开被子,把儿子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裹着他。念守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爹爹……我是不是要死了?像书里说的,去很远的地方?”

“胡说。”玄夜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吻着儿子的额头,“我们念守还要长大,还要娶媳妇,还要给爹爹生孙子呢。”

“可是……我好疼……”念守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爹爹……我想跟你一起走……”

玄夜的心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向墨羽,见他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玄色的常服被雪光映得发白,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

“墨羽。”玄夜唤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过来。”

墨羽转过身,脸上满是泪痕,他走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抱住他们,却又怕碰碎了这对脆弱的父子。

“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玄夜握住他的手,将念守往他怀里推了推,“你看,这样多好。”

念守在两人中间,忽然笑了,小手同时抓住了他们的手指,声音轻得像梦呓:“父亲……爹爹……桃花……开了……”

他的手垂落时,窗外的雪忽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床榻上相拥的三人,像一幅凝固的画。玄夜感觉自己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流失,他看着墨羽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男人在桃花林里对他说“我护你一世”,原来“一世”这样短,短得像一场雪。

“墨羽。”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难过……我们……只是回家了……”

他的手彻底垂落时,墨羽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受伤的兽。殿外的红梅被这声嘶吼震得落了雪,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

三日后,瑶光殿的棺木并排停着,一具小小的,一具稍大些,都盖着明黄的锦被。墨羽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灵前,手里攥着那枚莲纹玉佩——那是玄夜的佩剑所化,如今已成了唯一的念想。

苏慕言进来时,见他三天没合眼,眼下乌青得像被打了,忍不住劝道:“陛下,该歇歇了。玄夜主子和小皇子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您这样。”

墨羽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酒坛——那是从梨树下挖出来的梨花酒,封泥还带着潮湿的土气。他打开酒坛,往两个空杯里倒了酒,酒液清冽,泛着淡淡的梨香。

“夜儿,念守,尝尝。”他把酒杯放在棺木前,自己端起一坛,仰头猛灌,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混着眼泪,苦得人舌根发麻,“你们看,我把它挖出来了……你们怎么不喝啊……”

苏慕言别过脸,不忍再看。殿外传来玄汐柔的哭声,她被方辰安扶着,几乎站不住,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外孙……”。墨灵溪从西域赶回来,穿着一身素衣,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说“我不该走的……我该陪着你们的……”。

满殿的哭声,却盖不住墨羽压抑的呜咽。这个曾经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帝王,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酒坛,守着两具冰冷的棺木,仿佛守着整个崩塌的世界。

出殡那日,京城的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着那两具并排的棺木被抬出皇宫,后面跟着穿着素衣的帝王,手里牵着一根白幡,像牵着再也回不来的亲人。有人说,这对父子是天上的仙人,完成了使命便回了天庭;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命数所困,终究没能逃过两世的劫。

只有墨羽知道,他们只是累了。玄夜在昆仑墟守了他两世,在人间护了念守十年,早就该歇歇了;念守在他怀里撒娇了十年,在玄夜膝头闹了十年,也该跟着爹爹去个没有病痛的地方了。

三个月后,有人看见墨羽独自一人去了昆仑墟。那里的桃花开得依旧如云似霞,他坐在当年初遇的桃树下,手里拿着那坛没喝完的梨花酒,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守在山下的侍卫发现,桃树下只剩下个空酒坛,和一枚嵌在雪地里的莲纹玉佩。玉佩上刻着的“两世相守”四个字,被霜雪冻得发白,像一句没能实现的誓言。

后来,江湖上有人说,在忘川河畔见过一个玄衣男子,牵着一个白衣人,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三人踩着彼岸花,往奈何桥走去。那白衣人回头笑了笑,眉眼温柔得像春风,玄衣男子便也笑了,紧紧攥着他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而瑶光殿的梨花,年复一年地开着,雪落时像覆了层糖霜,只是再也没有人坐在廊下,等着那个酿梨花酒的人回来。

—正文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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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