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糖瓜刚摆上供桌,瑶光殿就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念守踩着小板凳,扒着窗沿往外看,鼻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压出个小小的红印。“爹爹,雪下得好大呀!”他回头喊,棉鞋在青砖地上蹭出“沙沙”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瓜,是玄夜早上刚从御膳房拿来的,芝麻馅的,甜得能粘住牙。
玄夜正坐在暖阁的炭盆边,手里纳着鞋底。念守今年七岁,脚长得快,去年的棉鞋已经顶了 toe,他便想着赶在除夕前,给孩子做双新的。听见儿子的声音,他抬头笑了笑,炭火映在他眼底,暖融融的:“小心别冻着,进来穿件厚袄。”
“不要,我要等父亲回来一起堆雪人!”念守把糖瓜往嘴里塞了塞,含糊不清地说,“父亲说过,今年要堆个比去年还大的,还要给它戴爹爹做的虎头帽!”
玄夜无奈地摇摇头,放下鞋底,起身去衣柜里翻出件新做的墨色棉袍。这是给墨羽准备的,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里面絮着白狐绒,摸上去软得像云——去年冬天墨羽在御书房批奏折,冻得指尖发僵,玄夜便记在了心上,托织造局的人赶制了这件,想着今年能让他暖和些。
刚把棉袍叠好放在床头,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念守像只小炮仗似的冲出去,嘴里喊着“父亲!”,玄夜跟在后面,看见墨羽披着件玄色披风,站在雪地里,肩上落着层薄雪,却笑着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儿子。
“慢点跑,当心摔着。”墨羽把念守抱起来,用胡茬蹭了蹭他的脸,惹得孩子咯咯直笑。转身看见玄夜,眼神便软了下来,像被炭火烤化的糖,“在忙什么?”
“给你和念守做些针线活。”玄夜走上前,替他解披风,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耳尖,便伸手替他捂了捂,“今日怎么回来得早?”
“把除夕的赏赐都安排妥当了,便早些回来。”墨羽握住他的手,往自己掌心焐了焐,掌心的薄茧蹭过玄夜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温度,“念守说要堆雪人,我带了些胡萝卜和煤球,正好做雪人的鼻子和眼睛。”
念守在墨羽怀里扭了扭,举着手里的糖瓜说:“父亲,我们现在就堆吧!我要当雪人将军,你当雪人士兵!”
“好啊。”墨羽笑着应了,把儿子放下来,又转头对玄夜说,“你在廊下看着就好,外面冷。”
玄夜却回屋取了件厚斗篷披上,手里还拿着刚纳好的半只鞋底:“我在旁边坐着看,顺便把这个做完。”
雪下得不急不缓,像筛子筛下来的盐,落在墨羽的发间,落在念守的棉帽上,也落在玄夜捧着的鞋底上。墨羽挽着袖子,用铁锹把雪堆成个小山,念守则负责把雪拍实,小巴掌冻得通红,却不肯停,嘴里还哼着新学的童谣:“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玄夜坐在廊下的竹凳上,手里的针线穿梭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雪地里的父子俩。墨羽正弯腰给雪人安鼻子,侧脸被雪光映得愈发清俊,褪去了龙袍的威严,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夫君;念守则踮着脚,往雪人头上戴自己的虎头帽,帽子太大,滑下来盖住了雪人的眼睛,惹得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雪地里荡开,清脆得像银铃。
暖阁的炭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到炭灰里,灭了。玄夜低头继续纳鞋底,针脚细密均匀——这是小时候在药铺练就的本事,那时爹总说“手巧能糊口”,他便跟着邻家阿婆学针线,没想到如今倒成了给家人做衣裳的手艺。
“爹爹,你看像不像!”念守举着个用树枝做的长矛,插在雪人手里,“乳母说,将军都要拿这个!”
玄夜抬头,看见那雪人戴着虎头帽,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手里的树枝歪歪扭扭,确实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墨羽站在旁边,正帮着调整树枝的角度,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沾了层霜,却丝毫没影响他眼底的笑意。
“像,我们念守最会堆雪人了。”玄夜笑着夸道,心里却想起小时候的冬天。那时药铺的院子小,雪下得大了,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他和爹只能缩在屋里,就着炭盆烤红薯,听着外面的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住在这样大的院子里,看着爱人与孩子在雪地里嬉闹,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糖瓜味。
墨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暖手炉,塞进玄夜怀里。“手都冻红了。”他低声说,替他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指尖拂过他耳后的碎发,带着雪后的凉意,“别做了,进屋歇着吧。”
“快好了。”玄夜把最后几针纳完,在鞋底边缘打了个结,举起给墨羽看,“你看,比去年的针脚齐整多了。”
墨羽接过来,放在掌心掂了掂,又捏了捏鞋底的厚度,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水波:“我们玄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是自然。”玄夜故意扬起下巴,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也不看是谁的夫君。”
墨羽低笑出声,弯腰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带着雪后的清冽,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念守在旁边捂着眼睛喊“羞羞”,却又从指缝里偷看,惹得两人都笑了起来,暖阁里的炭火气混着雪的清,酿出种叫做“家”的味道。
除夕这天,皇城上下都飘着年味。
宫女们早早地在瑶光殿挂起了红灯笼,廊下系着五彩的绸带,连炭盆里都扔了些柏叶,烧起来带着淡淡的香。玄夜在厨房忙活,指挥着御厨做些家常菜——炖肉要放八角和桂皮,蒸糕要加桂花糖,饺子馅里得拌点韭菜,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在家过年的讲究,墨羽听了,便让御厨都依着他的意思来。
“爹爹,我来帮你!”念守穿着件红色的小袄,像个年画里的娃娃,踮着脚想拿案板上的擀面杖,却被玄夜按住了手。
“你还小,别烫着。”玄夜把他抱到旁边的小凳上,递给他块面团,“给你这个,玩去吧。”
念守拿着面团,在手里捏来捏去,一会儿做成个小兔子,一会儿捏成个小老虎,最后举着个歪歪扭扭的东西跑去找墨羽,说“父亲你看,这是爹爹!”
墨羽正在写春联,听见儿子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那面团捏得圆滚滚的,上面还戳了两个洞当眼睛,倒真有几分玄夜的影子。他放下笔,把念守抱到腿上,拿起毛笔,在他手心里写了个“福”字,说“这个字念福,贴在门上,就能保佑我们平安”。
玄夜端着刚出锅的糖糕走进来,看见父子俩凑在一起写字,墨羽握着念守的手,在红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泛着淡淡的金。他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年了——有烟火气,有亲人在,有说不完的家常话。
“可以贴春联了。”墨羽把写好的春联晾在架子上,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是“一元复始呈兴旺,万象更新起宏图”,横批是“家和业兴”。玄夜看着那“家和”二字,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贴春联时,墨羽站在梯子上,玄夜在下面递胶带,念守则举着个“福”字,非要贴在最中间。“歪了歪了,往左点。”玄夜指挥着,看着墨羽伸手调整春联的位置,玄色的常服被风吹得鼓起,露出里面他亲手做的棉袍领口,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年夜饭摆在暖阁的大桌上,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有炖得酥烂的肘子,有蒸得油亮的鱼,有裹着糖霜的拔丝山药,还有玄夜特意做的荠菜饺子——他说小时候过年,娘总会包荠菜馅的饺子,说吃了能明目,墨羽听了,便让人从城郊挖了最新鲜的荠菜来。
“干杯!”念守举着杯果汁,学着大人的样子和墨羽碰杯,果汁洒了点在衣襟上,他却毫不在意,只顾着往嘴里塞糖糕,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松鼠。
墨羽给玄夜夹了块鱼肉,仔细地挑去刺:“多吃点,今天忙了一天。”
“你也吃。”玄夜把碗里的饺子夹给他,“尝尝看,有没有我小时候吃的味道。”
墨羽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香混着肉的鲜,在舌尖漫开,确实比御膳房平日里做的多了些烟火气。他看着玄夜期待的眼神,认真地点点头:“好吃,比宫里的好吃多了。”
玄夜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其实味道怎么样,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围在桌边,爹把饺子里的硬币夹给他,说“吃了能发财”,那时的饺子,好像比什么都香。如今身边换了人,却有了同样的温暖,或许年味从来都不在菜里,而在吃饭的人身上。
吃完饭,念守困得直打哈欠,却还惦记着放烟花。墨羽便抱着他,玄夜跟在旁边,往皇城的空地上走。侍卫们早已准备好了烟花,堆在雪地里像座小山,念守趴在墨羽肩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嘴里数着“一、二、三”。
随着一声令下,烟花“嗖”地冲上夜空,在黑色的天幕上炸开,有的像盛开的牡丹,有的像漫天的星雨,有的像飞舞的龙凤,把皇城照得如同白昼。念守看得欢呼雀跃,墨羽把他举得高高的,让他看得更清楚些,玄夜站在旁边,看着烟花在他们父子俩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好看吗?”墨羽低下头问他,眼底映着烟花的光,像落了漫天星辰。
“好看。”玄夜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比小时候在药铺看的好看多了。”
“以后每年都给你放。”墨羽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放最大的,最亮的。”
玄夜“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夜空中的烟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小时候总盼着过年,盼着新衣服,盼着糖瓜,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这样,和爱人孩子一起看烟花,连空气里都飘着甜。
窗外的雪还在下,灯笼的红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影。墨羽抱着玄夜坐在床边,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年了——有你,有我,有孩子,有暖灯,有说不完的明天。
“新年快乐,玄夜。”墨羽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新年的第一缕温柔。
“新年快乐,墨羽。”玄夜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找到港湾的猫。
新的一年,就这样在雪声、笑声和彼此的心跳里,悄悄来了。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像这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旺,暖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