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秋节

暮春的风卷着桃花瓣掠过昆仑墟的石阶,漫进重建后的山门时,已染上三分暖意。玄夜站在殿前的白玉栏杆旁,看着廊下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莲纹玉佩——这是墨羽寻遍四海,用当年碎裂的佩剑残骸重雕的,触手温润,总带着他的气息。

“爹爹,你看我抓着蝴蝶了!”三岁的念守穿着件鹅黄小袄,像团滚圆的团子扑过来,举着的小胖手心里,一只粉白相间的蝴蝶正扇动翅膀,翅尖沾着片桃花瓣。

玄夜弯腰接住他,怕蝴蝶受惊,轻轻拢住孩子的小手:“慢点跑,当心摔着。”他的声音比三年前更温润了,眉宇间的清冷被岁月磨成了柔光,低头时,发间的玉簪晃了晃,映得侧脸像被晨露打湿的白玉。

“姑父就是太宠他了。”墨灵溪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女儿走过来,她早已不是当年蹦蹦跳跳的公主,梳着端庄的妇人髻,却依旧改不了爱逗人的性子,“上次在宫里爬树掏鸟窝,摔了个屁股墩,还是姑父背着他跑了半个御花园找太医。”

玄夜被逗笑了,捏了捏念守的脸颊:“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擦破点皮。”他看向墨灵溪怀里的女娃,眉眼像极了她夫君——苏慕言如今已是镇国将军,常年驻守北疆,难得回京城,墨灵溪便带着孩子来昆仑墟小住,“念念这丫头,倒是比哥哥文静多了。”

“文静?”墨灵溪笑着摇头,往女儿嘴里塞了块桃花酥,“昨儿还把苏慕言刚送的玉佩扔湖里了,说要给鱼儿当枕头。”

廊下的笑声惊动了正蹲在桃树下的玄婉儿,她如今已是及笄的少女,梳着双环髻,手里捧着本医书,见念守扑过来,忙放下书卷接住他:“小调皮,又欺负姑姑呢?”

“没有!”念守搂着她的脖子,把蝴蝶往她眼前凑,“我给堂姑抓了蝴蝶,像不像姑姑新绣的帕子?”

玄婉儿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蝴蝶,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像,我们念守最有眼光了。”她转头看向玄夜,眼底带着狡黠的笑,“姑父,方才见姑父在看南疆送来的信,可是姑丈要回来了?”

提到墨羽,玄夜的眼底漾起温柔的涟漪。墨羽如今已是勤政爱民的帝王,却总在处理完朝政后,第一时间赶回瑶光殿,有时甚至带着奏折来昆仑墟,说是“陪夜儿看桃花,顺便批几本折子”。

“说是明日就到。”玄夜望着山道尽头,那里曾是他与墨羽初遇的地方,如今栽满了桃树,每年春天都开得如云似霞,“还说要带灵溪的夫君和孩子们一起来,说是……要在桃花树下摆宴。”

“陛下又要偷懒了!”墨灵溪嗔怪着笑,眼底却满是欣慰。她嫁给苏慕言后,才真正明白“琴瑟和鸣”的滋味,看着玄夜与墨羽一路走来,从昆仑墟的风雪到皇宫的烛火,那份心意从未变过,比这满树桃花还要动人。

正说着,山道上忽然传来阵马蹄声,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念守最先反应过来,挣脱玄夜的手就往石阶下跑:“是爹爹!我听见爹爹的声音了!”

玄夜忙追上去,刚抓住孩子的衣角,就见一骑玄色骏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翻身跃下,玄色龙袍还未来得及换下,已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小团子。

“慢点跑,摔着我的小宝贝了。”墨羽把念守举过头顶,转了个圈,惹得孩子咯咯直笑,龙涎香混着风尘气息漫过来,是玄夜最熟悉的味道。

“爹爹!”念守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留下个带着桃花瓣的口水印,“你看我抓的蝴蝶!”

“我们念守真厉害。”墨羽刮了下他的鼻子,目光越过孩子,落在玄夜身上时,瞬间柔得像春水,“等久了吧?”

“不久。”玄夜走上前,替他拂去肩头的落尘,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耳垂,“刚到?”

“嗯,处理完政事就来了。”墨羽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苏慕言带着孩子们在后面,说是要采些野笋给你做汤。”

话音刚落,山道上就出现了一队人马。苏慕言牵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走在前面,男孩手里举着根狗尾巴草,正是他与墨灵溪的长子苏念安;墨灵溪的小女儿被乳母抱着,嘴里叼着个桃花形状的银锁,是玄夜亲手打的;玄婉儿的夫君——江南来的文弱书生沈砚,正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给孩子们买的糖人;连许久不见的玄王夫妇也来了,玄王手里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他们收养的义女,如今也跟着喊玄夜“爹爹”。

“人都齐了。”玄汐柔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个食盒,“我做了念守爱吃的桂花糕,还有灵溪念叨的艾草青团。”

方辰安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个沉甸甸的酒坛,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这是我新酿的桃花酒,比去年的更醇厚些。”

一时间,昆仑墟的殿前热闹起来。孩子们围着桃树追逐蝴蝶,苏念安举着狗尾巴草逗念守,两个小家伙滚在草地上,沾了满身的花瓣;墨灵溪和玄婉儿坐在石桌旁,翻看沈砚带来的江南话本,时不时发出阵轻笑;玄王夫妇帮着玄汐柔摆碗筷,方辰安则和苏慕言讨论着今年的收成,偶尔争执两句,却更显亲近。

玄夜靠在墨羽怀里,坐在廊下的竹榻上,看着眼前这幅热闹的景象,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只会在昆仑墟的清修中度过,却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爱人在侧,亲友环绕,孩子们的笑声像风铃般清脆,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在想什么?”墨羽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宠溺的喟叹,“是不是觉得我把你这里变成集市了?”

“才没有。”玄夜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的衣襟,“这样很好,比以前热闹多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念守的启蒙老师我找好了,是江南来的大儒,性子温和,明日就让他来殿里授课吧。”

“你安排就好。”墨羽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过别让他太累,三岁的孩子,玩着学就好。”他看向在草地上打滚的儿子,眼底满是温柔,“我倒希望他慢点长大,一直这么无忧无虑的。”

“哪能一直不长大。”玄夜笑着摇头,“等他再大点,就让他跟着慕言学武,跟着沈砚读书,将来做个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还要教他酿酒。”方辰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酒杯,给他们倒上桃花酒,“我这手艺可不能失传。”

“爹又要教坏孩子。”玄夜笑着接过酒杯,抿了口酒,桃花的清甜混着酒香漫开,暖得心口发颤。

墨羽接过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目光扫过满院的亲人,忽然觉得这就是两世奔波所求的圆满。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前世的恩怨,只有此刻的人间烟火,温暖得让人心头发软。

“开饭啦!”玄汐柔的声音响起,石桌上已摆满了菜肴——糖醋鱼是玄夜爱吃的,艾草青团是墨灵溪的心头好,桂花糕上撒着念守最爱的糖霜,连苏念安念叨的野笋汤也冒着热气,香气漫了满院。

孩子们被乳母们叫回来,围坐在小桌旁,手里拿着小勺子,却不安分地互相喂菜。念守舀了块鱼肉递到苏念安嘴边,苏念安则把青团塞给念守,两个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惹得大人们笑个不停。

“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墨灵溪替儿子擦了擦嘴,又给念守递过手帕,眼底的温柔像春水。

玄婉儿看着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的样子,笑着对沈砚说:“等我们有了孩子,也让他跟念守他们一起长大。”

沈砚握住她的手,眼底满是宠溺:“都听你的。”

酒过三巡,方辰安的话多了起来,开始讲玄夜小时候的趣事——说他三岁时偷喝桃花酒,醉得抱着桃树喊“师父”;说他五岁时学御剑,摔进雪堆里,却倔强地不肯哭,只是红着眼睛爬起来再练。

“爹!”玄夜的脸腾地红了,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墨羽拦住。

“我还没听够呢。”墨羽笑着按住他的手,眼底闪着好奇的光,“原来你小时候这么调皮。”

“哪有!”玄夜嘴硬道,耳根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众人被他的样子逗得大笑,玄汐柔笑着解围:“他小时候最乖了,每次我做了糕点,都会先给师父送去,比谁都懂事。”

暮色渐渐降临,夕阳的余晖透过桃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已经困了,苏念安靠在苏慕言怀里打盹,念守则趴在墨羽膝头,小手还攥着半块桂花糕,嘴里哼唧着“爹爹抱”。

墨羽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低头看着怀中人也有些困倦的脸,声音放得极柔:“累了吧?我抱你回房休息。”

“嗯。”玄夜点了点头,被墨羽打横抱起时,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像只温顺的猫。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满院的欢声笑语和淡淡的桃花香。玄汐柔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对玄王说:“陛下对夜儿,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该好好享福了。”玄王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欣慰,“往后啊,咱们就守着这昆仑墟,看着孩子们长大,比什么都强。”

回到房间时,念守已经睡得很沉,小脑袋靠在墨羽的肩窝,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墨羽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内室的小床上,替他盖好薄被,才转身回到外间,将玄夜放在软榻上。

“今日累坏了吧?”墨羽坐在榻边,替他解开发带,指尖拂过他柔顺的长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不累。”玄夜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跟你们在一起,怎么会累。”他抬头看着墨羽,眼底的光像盛了星光,“墨羽,谢谢你。”

“谢我什么?”墨羽的心跳漏了一拍,故意逗他,“谢我把你这里变成集市?”

“谢你把我从昆仑墟的孤寂里拉出来。”玄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浓浓的情意,“谢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这么多亲人,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墨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温热的触感顺着血脉漫开。他俯身,轻轻吻住玄夜的唇,桃花酒的清甜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来,带着两世相守的笃定。

“傻瓜。”墨羽的声音带着哽咽,“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前世的惊鸿一瞥,让他甘愿燃烧仙寿;谢谢今生的重逢,让他得以弥补遗憾;谢谢眼前这个人,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家。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像一场温柔的雨,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内室里,念守发出声软糯的呓语,像是在做什么甜甜的梦。

玄夜靠在墨羽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窗外的桃花香,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圆满的日子了。没有风雪,没有离别,只有爱人的怀抱,孩子的呓语,和满院的亲人。

这样的日子,甜得像刚入口的桂花糕,化在心底,暖得让人流泪。

夜深时,墨羽抱着玄夜躺在床上,中间隔着熟睡的念守。小家伙似乎觉得挤,翻了个身,小手搭在玄夜的胸口,小脚却蹬着墨羽的肚子,像只霸占着领地的小猫。

“这小子。”墨羽无奈地笑了,却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生怕吵醒他。

玄夜握住儿子的小手,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忽然笑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才没有。”墨羽嘴硬道,却想起前世在昆仑墟,自己总爱偷偷钻进玄夜的被窝,抱着他的胳膊睡觉,被发现了就耍赖,说“师兄的床暖和”。

玄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我看你就是这样,不然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小赖皮。”

墨羽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声音里带着宠溺的喟叹:“赖皮也只赖你一个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像铺了层银霜。桃花的香气漫进来,混着彼此的呼吸,酿成了独属于此刻的,安稳的甜。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春天要一起看,有可爱的孩子要看着长大,有温暖的亲人要一直陪伴。而此刻,相拥的爱人,和睡在他们中间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天亮时,念守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爹爹靠在父亲怀里,两人睡得正香,阳光洒在他们脸上,温柔得像幅画。

小家伙蹑手蹑脚地爬过去,在爹爹和父亲的脸上各亲了一口,然后张开双臂,把两人都抱住,像只满足的小兽。

玄夜和墨羽被他弄醒,看着儿子笨拙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三人的笑脸,也照亮了往后无数个,像这样充满爱与温暖的日子。

是啊,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会一起看着念守长大,看着苏念安娶亲,看着玄婉儿的孩子出生,看着昆仑墟的桃花一年年盛开。那些曾经的伤痛,早已被岁月酿成了甘甜的酒,在每一个温馨的瞬间,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而这满院的桃花,和桃花树下的一家人,就是时光最温柔的馈赠。

三更的梆子声从宫墙外传进来时,墨羽正坐在床边,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玄夜的睡颜。

瑶光殿的夜总是格外静,只有殿角铜漏滴答的声响,和玄夜清浅的呼吸。他睡得很沉,侧脸埋在锦被里,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月光落在他眉心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上,泛着淡淡的珠光——这颗痣两世都在,像枚烙印,刻在墨羽心头,也刻在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里。

身侧的念守翻了个身,小拳头砸在玄夜的胳膊上,嘴里嘟囔着“爹爹的糖糕”。墨羽伸手将儿子往旁边挪了挪,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蝴蝶,目光却又落回玄夜脸上。

就是这张脸。

无论是昆仑墟那个白衣胜雪的师尊,还是此刻躺在他身边的爱人,眉眼间的轮廓都像被月光细细描摹过,温柔里藏着股韧劲儿,让人一眼沦陷,再难割舍。可墨羽知道,在他遗忘了太久的记忆深处,还藏着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染着血,沾着霜,最后倒在他的剑下时,眼底的光碎得像星子。

那是比昆仑墟更早的一世,距今已有八百年。

那时的墨羽还不叫墨羽,叫苍玦,是魔界最不受宠的少主,母亲是被掳来的仙子,生下他就自戕了,留下他在血雨腥风的魔宫苟活。他五岁那年,被同父异母的兄长扔进诛仙台的结界,本以为会死,却在寒潭边遇见了玄夜。

那时的玄夜也不叫玄夜,叫玄渊,是天界派驻诛仙台的守将,穿着银白的战甲,手里握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站在漫天风雪里,像尊不染尘埃的玉像。他看着在寒潭里冻得瑟瑟发抖的苍玦,没有像其他仙将那样挥剑斩杀,反而脱下自己的披风,扔了过来。

“魔界的小鬼?”玄渊的声音比寒潭的水还冷,却弯腰捞起了他,“命倒是硬。”

苍玦咬着牙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件带着清冽松木香的披风——那是他第一次闻到不属于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干净得让他想哭。

玄渊没杀他,也没送他回魔宫,而是把他藏在了诛仙台边缘的一座废弃石屋里。他说:“天界容不下魔,魔界容不下你,这里最适合你。”

苍玦就这样在石屋里住了下来。玄渊每天会来送一次吃食,有时是块干硬的饼,有时是只烤得焦黑的兔子。他从不多话,放下东西就走,可苍玦总在他转身时,看见他战甲后心那块被魔箭刺穿的旧伤——后来才知道,那是玄渊为了护一个误入魔界的小仙童,被他父亲,也就是当时的魔帝射中的。

“为什么不杀我?”有次苍玦忍不住问,那时他已经能勉强站起来,看着玄渊用灵力给自己处理被妖兽抓伤的腿。

玄渊的指尖顿了顿,灵力打偏了寸许,疼得苍玦闷哼一声。他抬眸看他,银白的睫毛上沾着雪粒,眼神很淡:“杀你,脏了我的剑。”

话虽刻薄,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苍玦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人或许不像表面那么冷。

后来玄渊开始教他东西。教他怎么在诛仙台的瘴气里辨别方向,教他怎么用最省力的姿势斩杀扑过来的妖兽,甚至教他怎么运转灵力——明明知道他是魔族,却把天界的吐纳心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

“你不怕我学会了,反过来杀你?”苍玦握着玄渊给的短剑,剑尖抖得像风中的草。他那时才七岁,还没长出魔角,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看着倒像个误入魔界的仙童。

玄渊靠在石墙上磨剑,火星溅在他银白的战甲上,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你杀得了我再说。”他顿了顿,忽然扔过来个东西,“接着。”

是颗朱红色的果子,表皮泛着光泽,是诛仙台深处才有的护心果。苍玦接在手里,果子暖得像团火,顺着掌心往四肢百骸里钻。

“魔族心脉弱,这个能补。”玄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苍玦的心脏猛地跳了跳。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诛仙台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把石屋埋了半截。苍玦发了高烧,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清冽的松木香裹着暖意涌过来,带着熟悉的灵力在他体内游走。他抓着那人的衣襟,像抓住救命稻草,嘴里胡乱喊着“娘”。

玄渊没说话,只是拍着他的背,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苍玦醒来时,看见玄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纸,战甲上的雪化成了水,湿了大片,显然是守了他一夜。

“你……”苍玦想说什么,却被玄渊打断。

“起来练剑。”他站起身,背影有些晃,却依旧挺拔,“再弱下去,下次就不是发烧这么简单了。”

那是苍玦第一次觉得,或许所谓的仙魔殊途,也不是那么不可逾越。

他跟着玄渊在诛仙台待了五年。从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小鬼,长成了能独自斩杀三阶妖兽的少年。玄渊教他的不仅是剑法,还有怎么在乱世里活下去——“要么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要么学会藏起自己的爪牙”。

苍玦把这句话刻在心里,也把教他这句话的人,悄悄藏进了心底。他开始贪恋每天玄渊送来的那点温暖,贪恋石屋里两人沉默相对的时光,甚至贪恋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仙将的温柔。

十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天界放了烟花,绚烂的光透过诛仙台的结界,在雪地上投下斑斓的影。玄渊难得没穿战甲,换了件月白的常服,坐在石屋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小口小口地喝着。

苍玦凑过去,闻到他身上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的酒香,心跳忽然乱了节拍。

“想尝尝吗?”玄渊把葫芦递给他。

苍玦犹豫了下,接过来喝了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咳嗽不止,惹得玄渊低笑出声。那是苍玦第一次见他笑,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梅,清冽又惊艳。

“天界的神仙,也会喝酒吗?”苍玦舔了舔唇角的酒渍,声音有点哑。

“神仙也是人变的,怎么不会?”玄渊望着结界外的烟花,眼神有些飘,“我以前在昆仑墟时,常偷师父的酒喝。”

“昆仑墟?”苍玦抓住了关键词,“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美的地方。”玄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漫山的桃花,有清澈的溪流,不像这里,只有雪和瘴气。”

苍玦看着他向往的眼神,忽然说:“等我变强了,带你去魔界的忘川河看彼岸花,比天界的烟花好看十倍。”

玄渊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眼底,像盛了半汪秋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苍玦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嗯”,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苍玦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荡了很多年。

可仙魔之间的鸿沟,从来不是一句承诺就能填平的。

苍玦十六岁那年,魔帝病危,几个兄长为了争夺王位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想起了被扔在诛仙台的他,派人来接他回去——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胁迫,他们抓了玄渊,用捆仙索绑着,扔进了他面前的血池。

“杀了他,你就是魔界的少主。”来的魔将笑得像条毒蛇,“想想看,一个天界的仙将,死在你手里,多风光。”

血池里的水是用百种妖兽的血炼化的,专克仙骨。玄渊被泡在里面,银白的常服早已被染成暗红,脸色白得像纸,却依旧抬着头,看着岸边的苍玦,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慌。

“苍玦。”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血池的咕嘟声,“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苍玦握着剑的手在抖。一边是唾手可得的王位,是摆脱多年屈辱的机会;一边是那个教他活下去,给了他唯一温暖的人。他看着血池里玄渊胸口起伏越来越微弱,看着他唇角溢出的血泡,忽然想起那个雪夜,这人把披风扔给他时,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忍。

“我选他。”苍玦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挥剑斩断捆仙索,抱起玄渊就往石屋跑,身后是魔将气急败坏的嘶吼,和漫天追来的魔兵。

他们在诛仙台的瘴气里躲了三天三夜。玄渊发着高烧,嘴里胡乱喊着“桃花”,苍玦就抱着他,用自己的魔气替他抵挡瘴气的侵蚀——他知道这会伤到玄渊的仙骨,可他别无选择。

第四天清晨,玄渊醒了过来,看着苍玦手臂上因魔气反噬而溃烂的伤口,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傻子。”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苍玦的脸颊,“仙魔殊途,从来都不是说着玩的。”

苍玦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不管什么殊途,我只知道不能让你死。”

那天他们在石屋里做了错事。没有烛火,只有透过窗缝照进来的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玄渊的常服被撕得粉碎,露出肩头那道被魔帝射中的旧伤,苍玦吻着那道疤,听他在自己耳边喘息,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

“苍玦……别对我太好……”

“晚了。”苍玦咬着他的耳垂,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执拗,“我这辈子,就对你好了。”

他们以为只要躲在诛仙台,就能避开仙魔两界的纷争。可玄渊私自藏匿魔族少主的事,还是被天界知道了。天帝震怒,派了十万天兵围剿诛仙台,领头的是玄渊的师兄,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小渊”的白衣仙将。

苍玦第一次见到玄渊穿战甲的样子,不是为了守护天界,而是为了护着他这个魔族。银白的战甲在硝烟里染了血,他手里的长剑刺穿了昔日同门的胸膛,转身时,看向苍玦的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痛苦。

“走!”玄渊把他往结界的裂缝推,“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南,那里有片无妄海,天兵找不到你。”

“我不走!”苍玦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要走一起走!”

“我是天界的将,你是魔界的少主,我们怎么走?”玄渊的声音很轻,却像把刀,割得苍玦心口生疼,“听话,活下去。”

他猛地甩开苍玦的手,转身冲向涌过来的天兵,长剑挥舞间,银白的光和血色交织在一起,像朵在烈火里绽放的花。苍玦看着他被天兵包围,看着他的战甲被撕开,看着他后背的旧伤再次流血,忽然想起玄渊教他的话——“要么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要么学会藏起自己的爪牙”。

他那时还不够强,也藏不住自己的爪牙。

混乱中,玄渊的师兄抓住了苍玦,用捆仙索把他绑在诛仙台的石碑上。他举着剑,指着被按在地上的玄渊,对苍玦说:“杀了他,我就放你走。他背叛天界,私通魔族,本就该诛。”

苍玦看着玄渊。他趴在地上,战甲碎成了片,背上的血染红了雪地,却依旧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近乎温柔的决绝。

“苍玦。”他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照他说的做。”

“我不——”

“这是命令!”玄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仙将的威严,也带着只有苍玦能听懂的恳求,“用我教你的方法,杀了我。”

苍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想起玄渊教他的剑法,第一式就是直刺心口,那里是仙将灵力最薄弱的地方。他想起玄渊给他的护心果,想起石屋里的月光,想起上元节的烟花,想起那个雪夜,他裹着他的披风,第一次觉得温暖。

原来那些温柔,都是伏笔。原来教他杀人的方法,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师兄把剑塞进苍玦手里,推着他走向玄渊。剑尖在雪地上拖出道痕迹,像条流血的蛇。苍玦走到玄渊面前,看着他眼底的光,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说过,杀你会脏了我的剑。”

“那就在我死之前,把剑擦干净。”玄渊的唇角也扬起抹笑,血珠从他嘴角滚落,滴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记得吗?无妄海的南边……有桃花。”

苍玦握紧了剑。他想起玄渊说过,昆仑墟的桃花很美。他想,或许等杀了他,自己可以去看看。

剑尖刺入心口的那一刻,玄渊的身体抖了抖,却没挣扎。他看着苍玦,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定格的,是抹浅浅的笑意,像上元节那天,他在石屋门口喝着酒,看着烟花时的样子。

苍玦拔出剑,血溅了他满脸。他看着玄渊的身体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诛仙台的风雪里,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

后来,他确实去了无妄海。那里没有桃花,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蓝得像玄渊的眼睛。他在海边住了五百年,从一个少年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魔将,亲手杀了当年围剿诛仙台的所有天兵,包括玄渊的师兄。

他变得很强,也藏起了自己的爪牙。可午夜梦回,总看见诛仙台的雪地里,那个穿着银白战甲的仙将,笑着对他说:“杀了我,用我教你的方法。”

再后来,他死在了和天界的最后一场战争里,魂魄坠入轮回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痴儿,若有来生,莫要再遇。”

可缘分这东西,从来由不得人。

轮回转世,他成了墨羽,遇见了昆仑墟的玄夜。第一眼看到他眉心的朱砂痣时,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他以为那是初遇,却在无数个午夜,梦见诛仙台的雪,梦见银白的战甲,梦见那双总是平静看着他的眼睛。

直到此刻,看着枕边人熟睡的侧脸,那些被尘封了八百年的记忆才彻底苏醒。原来昆仑墟的师徒,瑶光殿的相守,都不是开始。早在八百年前的诛仙台,在那个雪夜,在那件带着松木香的披风里,他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

玄夜似乎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安稳,皱了皱眉,往锦被里缩了缩。墨羽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朱砂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

“玄渊……”他无意识地低喃,声音带着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当年没能保护你。

对不起,用你教我的方法,杀了你。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玄夜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正好撞进墨羽怀里。他似乎觉得暖和,往他胸口蹭了蹭,手臂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像只寻求庇护的猫。

墨羽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鼻尖蹭过他柔软的发丝,闻到了熟悉的、混合着药香的气息——这是属于玄夜的味道,不是玄渊那清冽的松木香,却更让他心安。

身侧的念守又翻了个身,小手搭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像颗小小的、温热的楔子,把两个世界的裂痕都填满了。

墨羽低头,看着怀中人安稳的睡颜,又看了看儿子熟睡的侧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八百年的遗憾,两世的追寻,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却照得瑶光殿里一片温暖。墨羽收紧手臂,把玄夜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轻声说:“玄夜,这次换我护着你,一辈子。”

玄夜似乎听懂了,在睡梦中弯了弯唇角,眼角沁出点湿意,像是梦到了什么甜美的事。

殿外的梆子敲了四下,天快要亮了。墨羽知道,等天亮,玄夜醒来,他不会提起诛仙台的过往,不会说起那个叫玄渊的仙将,更不会说那句迟到了八百年的对不起。

墨羽的靴底刚踏出瑶光殿的门槛,玄夜就猛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金桂还在落,细碎的花瓣粘在他素白的衣襟上,像昨夜未干的泪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墨羽临走前握过的温度,可那温度却烫得他心口发疼——就在刚才,墨羽替他掖被角时,鬓边滑落的一缕发丝扫过他手背,那触感像根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尘封的记忆。

是诛仙台的雪。

是银白的战甲。

是染血的长剑,和他倒在雪地里时,最后望向苍玦的那一眼。

玄夜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原来不是墨羽一个人记得,原来他也忘了——忘了自己曾是天界的守将玄渊,忘了那个在寒潭里冻得发紫的魔族小鬼,忘了石屋里的月光,忘了上元节的烟花,更忘了最后那柄刺入心口的剑,握在谁的手里。

“苍玦……”他低喃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和八百年前雪地里的滋味一模一样。

念守被乳母带着在偏殿描红,咿咿呀呀的声音透过窗纸传进来,像把钝刀,割得他心口更疼。他不能让孩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更不能让墨羽知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那个把他宠上天的墨羽,若是知道他也想起了诛仙台的事,该有多痛苦。

玄夜踉跄着起身,扶着廊柱往内室走。每走一步,记忆就翻涌得更厉害——

他想起第一次在寒潭边捞起苍玦,那孩子咬着唇,眼神倔强得像头小兽,却在接过披风时,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起教他练剑时,苍玦总是故意刺偏,然后红着脸说“没看清”,其实是怕伤了他。

他想起上元节的烟花下,少年仰头喝酒的样子,喉结滚动间,眼里的光比烟花还亮。

他想起血池里的剧痛,想起苍玦红着眼说“要走一起走”,想起自己推开他时,心里那剜心般的疼。

最后定格的,是那柄剑。是苍玦握着剑,一步步走向他时,眼里的绝望和决绝。是剑尖刺入心口时,他看着少年脸上的泪,忽然觉得解脱——至少,他不用再看着他在仙魔之间挣扎了。

“原来……是我让你杀了我……”玄夜靠在门框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一直以为墨羽的愧疚是因为昆仑墟那一世,却没想过,更早的八百年前,他们就已经互相亏欠到这种地步。

他走进内室,从妆匣最底层翻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半块玉佩,是当年苍玦偷偷塞给他的,说是魔族的护心玉,能挡灾。后来剑穿心口时,这玉佩碎成了两半,他拼死攥着半块,转世后竟也跟着来了。

玄夜捏着那半块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裂痕,忽然想起诛仙台的石屋里,苍玦曾趴在他膝头,用小刀笨拙地刻这块玉,说:“等我成了魔帝,就用整块暖玉给你雕个更大的。”

那时他只是笑,没告诉他,仙骨是不需要魔玉来护的。

“骗子……”玄夜的眼泪掉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彼岸花的……”

偏殿的念守似乎听到了他的哭声,咿咿呀呀地喊着“爹爹”。玄夜连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走出内室——他不能让孩子看见他这副样子。

乳母抱着念守站在廊下,小家伙伸着小手要他抱。玄夜接过儿子,把脸埋在他柔软的颈窝,感受着那点温热的气息,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小主子刚才一直在喊您呢。”乳母笑着说,“许是饿了。”

玄夜摇摇头,抱着念守坐在软榻上,给他喂了点温水。小家伙很乖,喝完水就靠在他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问“爹爹怎么哭了”。

“爹爹没事。”玄夜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就是眼睛进沙子了。”

念守似懂非懂,伸出小胖手,笨拙地替他擦了擦眼角,惹得玄夜又笑又哭——这孩子,倒是随了墨羽的细心。

他抱着念守,坐在窗前看着宫道。阳光渐渐升高,照得地砖上的光斑越来越亮,可他心里却像压着块冰,怎么也暖不化。他想起墨羽今早看他的眼神,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翼翼,原来里面藏着八百年的愧疚和疼惜。

他忽然很怕,怕墨羽回来。怕两人面对面,提起那段血淋淋的过往。怕那些迟来的歉意,会把此刻的幸福戳出个洞。

可该来的,总会来。

宫道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玄夜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把念守递给乳母,让她抱去偏殿,自己则转身走到铜镜前,努力抚平脸上的泪痕。

墨羽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的风尘和朝堂的寒气。他习惯性地先找玄夜,看见他站在铜镜前,背影有些僵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夜儿?”墨羽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窝,“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他的指尖刚碰到玄夜的脸颊,就被猛地躲开了。

墨羽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玄夜转过身,眼眶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捏着那半块破碎的玉佩。

那一刻,墨羽什么都明白了。

“你……”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像个懦夫一样逃跑?

玄夜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原来……你早就想起来了。”

“夜儿,我……”

“你教我练剑的时候,是不是就想起了?”玄夜打断他,声音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落的雪花,“你给我雕玉佩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你抱着我,喊我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总在心里喊另一个名字?”

墨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解释,想说“不是的”,想说“我只爱你”,可看着玄夜手里的半块玉佩,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诛仙台的雪……很冷吧。”玄夜的目光落在他胸口,像是能穿透衣襟,看到八百年前那道剑伤,“我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其实不疼,就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墨羽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可惜没能陪你去看彼岸花。”玄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可惜没能等到你成魔帝,可惜……没能告诉你,我其实早就不想要什么天界守将的身份了,我只想待在石屋里,看你练剑,听你说魔界的事。”

墨羽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对不起……夜儿,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不起当年的懦弱,对不起用他教的方法杀了他,对不起这些年让他蒙在鼓里,独自承受着那些被唤醒的记忆。

玄夜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压抑的哭声,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忽然觉得心里的那块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墨羽。”他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那半块玉佩,你还留着吗?”

墨羽一愣,连忙从颈间扯出条红绳,下面系着的,正是那另一半破碎的玉佩。两瓣合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圆形,只是裂痕依旧刺眼。

“一直戴着。”墨羽的声音哽咽,“八百年了,从没摘过。”

玄夜看着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忽然伸手,把自己手里的半块系在了红绳上。两半玉佩贴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透过红绳传来,像两个迟来的拥抱。

“苍玦。”玄夜抬头,看着墨羽通红的眼睛,第一次喊出这个尘封了八百年的名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墨羽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死死抱住玄夜,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夜儿……”

“我不是玄渊,你也不是苍玦。”玄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是玄夜和墨羽,是念守的爹爹。我们有昆仑墟的雪,有瑶光殿的花,有很多很多好日子要过,不能总被以前的事困住。”

他踮起脚,轻轻吻了吻墨羽的唇角,尝到了咸涩的泪水,也尝到了彼此颤抖的呼吸。

“那把剑,刺得够深了。”玄夜的额头抵着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别让它再刺一次了,好不好?”

墨羽拼命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他知道玄夜在说什么——八百年前的那剑,已经在两人心上刻下了太深的疤,不能再让回忆,把这疤痕重新撕开。

偏殿的念守似乎被他们的动静惊动了,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喊“爹爹”。玄夜笑着擦了擦眼泪,拉着墨羽的手往偏殿走:“去看看我们的儿子吧,他该饿了。”

墨羽任由他拉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热。走到偏殿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从身后紧紧抱住玄夜,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玄夜,我爱你。不是因为玄渊,不是因为前世,就因为你是你。”

玄夜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泪,也带着笑。

乳母抱着念守迎出来,小家伙看见他们,立刻伸出小胖手,咿咿呀呀地扑过来。墨羽接过儿子,看着他酷似玄夜的眉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眼底还带着红丝却笑得温柔的玄夜,忽然觉得心里那道八百年的伤口,好像真的开始愈合了。

是啊,他们是玄夜和墨羽,不是玄渊和苍玦。他们有可爱的儿子,有温暖的家,有那么多要一起走的路。

诛仙台的雪再冷,也盖不过瑶光殿的暖。八百年的遗憾再深,也抵不过此刻的相守。

墨羽低头,在念守的额上亲了口,又看向玄夜,眼神里的愧疚被温柔取代。他知道,有些过往不必忘记,但可以放下。就像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裂痕还在,却能合二为一,护着彼此往后的岁月。

玄夜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殿外的金桂还在落,飘进窗棂,落在三人身上,像场温柔的雨。过往的刀光剑影,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绕指柔,缠缠绕绕,织成了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四更的风卷着秋雨敲在瑶光殿的窗上,淅淅沥沥的,像谁在檐下哭。墨羽坐在床沿,借着帐外廊灯透进来的微光,看着玄夜的睡颜,指尖悬在他鬓角,却迟迟不敢落下。

玄夜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长睫时不时颤一下,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他近来总这样,夜里频繁惊醒,有时会坐在床边发呆,眼神空得像落了雪的荒原。墨羽知道他在想什么——诛仙台的记忆像根毒刺,扎在两人心头,白天被烟火气盖住,夜里就钻出来,细细密密地疼。

身侧的锦被陷下去一块,是念守滚到了床尾,怀里还抱着那只墨羽亲手雕的木剑。小家伙今年五岁了,已经能说会道,白天追在玄夜身后喊“爹爹陪我练剑”,夜里却总爱踢被子,非要挨着大人才能睡安稳。墨羽伸手将儿子抱回中间,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了琉璃,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回玄夜脸上。

就是这张脸。

八百年前诛仙台的雪地里,他倒在血泊中,唇角沾着血,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近乎悲悯的温柔。那时苍玦握着染血的剑,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不懂那份温柔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口破了个大洞,寒风往里灌,冻得他灵魂都在发抖。

后来轮回成昆仑墟的惊寒,他看着玄夜白衣胜雪地站在桃花树下,给弟子们讲道法,眉心那颗朱砂痣被阳光照得发亮。他不敢认,却忍不住靠近,看着他为了救金航挡下魔箭,看着他为了护昆仑墟燃尽灵力,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诛仙台那一眼的温柔,是“我不怪你”。

可怎么能不怪?

墨羽的指尖终于落在玄夜鬓角,触到他微凉的发丝,忽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秋雨的凉意瞬间涌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襟。

殿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噼啪响,像极了诛仙台石屋里的雨声。那时玄渊总爱在雨天坐在窗边擦剑,银白的剑身映着他清瘦的侧影,苍玦就蹲在炉边添柴,看火光在他睫毛上跳。有次他问:“天界的神仙都不用睡觉吗?”玄渊头也没抬:“守将的职责就是醒着,护着该护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玄渊不是不用睡,是不敢睡。他怕自己睡着时,魔宫的人会闯进来,怕苍玦会被那些觊觎他体内仙魔混血灵力的妖兽抓走。那些年他看似冷淡,却把所有的警惕都给了暗处的危险,把所有的暖意都揉进了给苍玦的披风里、药水里、偷偷藏在石屋角落的野果里。

而苍玦呢?他用玄渊教的剑法刺穿了他的心口,用他给的护心玉挡了天兵的追杀,用他留的灵力在魔界杀出血路,最后踩着无数白骨坐上魔帝的宝座,却在每个雨夜,抱着那半块破碎的玉佩,像条丧家之犬。

“我那时怎么就……怎么就下得去手……”墨羽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雨声太大,盖过了他的声音,却盖不住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

他想起玄渊倒在雪地里时,战甲下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苍玦刚学剑时,不小心划伤的。玄渊当时没吭声,只是用灵力消了肿,后来苍玦发现他偷偷在伤口上涂药膏,还闹了好几天别扭,说“以后再也不练剑了”。可玄渊却说:“不练剑,怎么保护自己?”

原来他教他练剑,从来不是为了让他杀自己。

墨羽顺着窗沿滑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却驱不散心口的灼痛。他想起昆仑墟那一世,玄夜为了救他,被离殇捅穿心口,倒在自己怀里时,眼神和八百年前一模一样——温柔,悲悯,还有解脱。

“两世……你倒在我面前两次……”他咬住手背,不让哭声溢出来,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和诛仙台雪地里的味道重叠,“玄夜,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帐内的玄夜翻了个身,低低地哼唧了一声,像是被雨声吵醒。墨羽猛地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听见他重新沉入梦乡的呼吸声,才敢继续蜷缩在地上,任由眼泪汹涌。

他想起这一世初遇时,玄夜在桃花树下采药,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看见他时,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那时的墨羽还没想起前尘,却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说:“在下墨羽,敢问仙长芳名?”

后来他把玄夜拐回皇宫,宠他入骨,敬他如神,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些什么。可他给的那些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哪里抵得上诛仙台石屋里的一块烤饼?他许诺的一生一世,又怎么偿还八百年前那柄穿心而过的剑?

玄夜近来总在看医书,尤其是关于“忘忧草”的记载。墨羽在御书房的暗格里发现过他写的方子,药材配伍都指向“安神”“忘忆”,只是最后一味药始终空着。他知道玄夜想忘,想把诛仙台的血、昆仑墟的痛,都从记忆里剜掉,可他舍不得——那些记忆里有疼,却也有过甜,是他们两世纠缠里,仅存的星火。

“你是不是……也觉得累了?”墨羽望着帐内那团模糊的影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就像背着两座山?一座叫诛仙台,一座叫昆仑墟……”

秋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像无数根针在扎。墨羽想起念守白天画的画,歪歪扭扭的三个人,牵着的手连在一起,头顶画着个圆圆的太阳。小家伙举着画纸,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父亲,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他们有资格说永远吗?

他是那个亲手杀死爱人两次的刽子手,玄夜是那个被伤透了心却还选择原谅的人。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带着血债,往后的日子再甜,也掩不住骨子里的苦。

墨羽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口的疼痛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扶着墙想站起来,却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帐内的玄夜瞬间惊醒:“墨羽?”

墨羽慌忙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应:“没事,碰倒了凳子。”

玄夜披衣下床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很快,帐帘被掀开,他穿着月白的中衣站在灯影里,看见蜷缩在地上的墨羽,脸色瞬间白了。

“你怎么了?”玄夜冲过来想扶他,却被墨羽躲开。他这才看清,墨羽脸上全是泪,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下巴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墨羽……”玄夜的声音也抖了,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冰凉刺骨,“你又想起……”

“我对不起你……”墨羽猛地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玄夜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玄夜,我对不起你……八百年前是我混蛋,昆仑墟是我没用……我护不住你,还总让你疼……”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所有的愧疚和痛苦都倒了出来:“我知道你夜里睡不着,知道你看医书想忘……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跟我在一起?你说啊……”

玄夜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发慌。他伸手抱住墨羽的头,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指尖穿过他汗湿的头发,一遍遍地说:“没有,我没有后悔……”

“你骗人……”墨羽在他怀里摇头,眼泪浸湿了他的中衣,“你看我的眼神里有疤……我知道的……”

“那不是疤,是我看你的时候,眼里有光。”玄夜的声音哽咽着,却异常坚定,他捧起墨羽的脸,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诛仙台的雪是冷的,但石屋的炉火烧过;昆仑墟的剑是疼的,但你抱着我喊‘师尊’的时候是真的;现在……现在你哭成这样,也是因为心疼我,对不对?”

墨羽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却没有半分嫌弃,只有满满的疼惜。他忽然想起八百年前,玄渊倒在雪地里,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是恨,是“我知道你很难,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玄夜……”墨羽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所有的隐忍、愧疚、恐惧,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哭声混着雨声,在空旷的殿里回荡,震得烛火都在发抖。

他哭了很久,从四更哭到五更,直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眼泪也流干了,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还紧紧抱着玄夜,像抱着浮木。

玄夜一直没动,任由他把眼泪和鼻涕蹭在自己的中衣上,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兽。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昆仑墟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尊,是瑶光殿里被我宠着的爱人。”墨羽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埋在玄夜颈窝,呼吸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现在才明白,你从来都不是谁的附属,你是玄渊,是玄夜,是你自己。是我总把你困在‘我欠你的’里,让你也跟着难受。”

玄夜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都困在里面,不是吗?”

墨羽抬起头,看见他眼底的红丝,和自己如出一辙。原来他夜里的辗转反侧,他都看在眼里;原来他强装的平静,他都懂在心里。

“以后不困了。”墨羽伸手,用指腹轻轻抚过他眉心的朱砂痣,动作虔诚得像在朝圣,“诛仙台的剑,昆仑墟的伤,都记着,但不扛着了。我们还有念守,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不能总背着过去走。”

玄夜看着他,忽然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墨羽的手背上,温热的。

“好。”

天色渐亮时,念守从偏殿跑过来,看见爹娘抱在一起坐在地上,好奇地歪着头:“爹爹,父亲,你们在玩石头剪刀布吗?”

墨羽把玄夜扶起来,又弯腰抱起儿子,用袖子擦了擦脸,哑着嗓子笑:“对,我们在玩谁先笑。”

念守指着墨羽的眼睛:“父亲眼睛红了,像兔子。”

玄夜走过来,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笑着说:“父亲昨晚看了本伤心的话本。”

“那我给父亲吹吹。”念守伸出小胖手,在墨羽眼睛上胡乱扇了扇,惹得两人都笑了。

雨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殿里,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墨羽看着玄夜眼底的笑意,看着儿子天真的脸,忽然觉得心口那道八百年的伤口,好像真的开始结痂了。

有些债不必还清,有些伤不必磨灭。就像这雨后的晨光,总会穿透乌云,落在该照亮的地方。他和玄夜,或许永远不会忘记诛仙台的雪和昆仑墟的血,但他们可以选择,让往后的日子,比那些记忆更温暖,更绵长。

早膳时,墨羽看着玄夜小口喝粥,忽然说:“等天晴了,我们带念守去昆仑墟吧。”

玄夜抬眸看他:“去看桃花?”

“去看桃花。”墨羽点头,给念守夹了块桂花糕,“也去看看石屋……虽然早就不在了,但可以告诉念守,那里曾经有过很重要的人。”

玄夜的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过:“好。”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得瑶光殿里一片通明。墨羽看着对面的玄夜,看着他鬓角的发丝被阳光染成金色,忽然觉得,那些让他崩溃大哭的过往,那些算不清的亏欠,或许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毕竟,他们还有彼此,还有孩子,还有无数个可以一起看桃花的春天。这就够了。

暮春的雨下了整整三天,瑶光殿的桃花被打落了一地,铺在青石板上,像层粉白的雪。玄夜坐在窗边翻医书,指尖划过“忘忧草”三个字时,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墨羽下朝回来了。

他合上书起身,刚走到廊下,就看见墨羽披着件湿漉漉的玄色披风,站在雨帘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湿了肩头的龙纹,却没冲淡他眼底的疲惫。这几日北境战事吃紧,奏折堆得像座小山,他几乎夜夜都在御书房待到天明。

“怎么不撑伞?”玄夜快步走过去,想替他解披风,指尖却被他攥住了。

墨羽的手心很烫,带着雨水的湿冷和常年握笔的薄茧,攥得他指骨发疼。玄夜抬头看他,发现他眼底泛着红,像是藏着未说出口的话,又像是压着翻涌的情绪。

“夜里做了个梦。”墨羽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气,“梦见诛仙台的雪了。”

玄夜的心猛地一沉。

诛仙台这三个字,像根拔不掉的刺,扎在两人心头。自他们双双记起前尘往事,这三个字就成了禁忌,谁都不愿提起,却总在午夜梦回时,被那刺骨的寒意惊醒。

“梦都是反的。”玄夜想抽回手,去给他倒杯热茶,却被他握得更紧。墨羽往前一步,将他困在廊柱与怀抱之间,雨丝被风卷进来,打湿了玄夜的衣襟,带着微凉的湿意。

“梦见你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我的剑。”墨羽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喊你的名字,你没应。”

玄夜的指尖发颤。他也做过同样的梦,梦里苍玦握着剑的手在抖,雪落在他染血的脸上,像给少年缀了层霜。他想抬手摸摸那孩子的脸,却连指尖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进瘴气里,背影决绝得像从未认识过。

“墨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玄夜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想传递些暖意。

墨羽却忽然低下头,鼻尖蹭过他的鬓角,带起阵战栗的痒。玄夜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酒气,还有雨水的清冽,这味道让他想起昆仑墟的桃花酿——那年他生辰,惊寒偷了师父的酒,在桃树下硬塞给他,说“师尊,尝尝,这酒比忘忧草管用”。

那时的惊寒,眼底也藏着这样的执拗。

“玄夜。”墨羽的呼吸落在他颈窝,烫得他喉结滚动,“让我抱抱你。”

玄夜没说话,只是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将自己圈在怀里。墨羽的手臂收得很紧,像怕他会消失,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透过湿衣传来,急促得像擂鼓。

雨还在下,敲打着殿顶的琉璃瓦,淅淅沥沥的,像谁在低声哭。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光影落在两人交缠的身上,忽明忽暗,像幅被水打湿的画。

“小时候在药铺,我总盼着下雨。”玄夜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软,“下雨就没人来抓药了,我能抱着医书,在炉边烤红薯,闻着药草混着焦香的味。”

墨羽的下巴抵在他肩窝,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那时总觉得,能安安稳稳烤个红薯,就是天大的福气。”玄夜的指尖划过廊柱上的刻痕——那是他刚住进来时,闲得无聊刻下的,如今已经爬满了青苔,“从没想过会住进皇宫,更没想过……会遇见你。”

墨羽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我也没想过。”他的声音贴着玄夜的耳垂,带着浓浓的鼻音,“八百年前在诛仙台,我以为死了就是解脱;昆仑墟看着你闭眼时,我以为这辈子都完了。直到在太和殿看见你,穿着不合身的襦裙,站在那里像只受惊的鹿……”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还有种近乎虔诚的庆幸:“原来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还能再遇见你。”

玄夜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自己刚记起前尘时,总躲在药庐后巷哭,觉得两世纠缠太累,诛仙台的血、昆仑墟的痛,像两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是墨羽每天提着点心来,笨拙地讲些朝堂趣事,说“玄夜,你看,这一世没有仙魔殊途,只有我们”。

那时的墨羽,眼底也藏着这样的温柔。

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朦胧的光,透过雨帘照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了层淡金。墨羽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转而捧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擦过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

“玄夜,看着我。”

玄夜依言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映着廊外的桃花,还映着八百年的风雪——诛仙台的雪,昆仑墟的雪,还有此刻落在睫毛上的雨丝,都在那双眼睛里,化作了脉脉的温情。

他忽然想起上元节的烟花。那年在诛仙台的石屋,苍玦偷了壶酒,非要跟他碰杯,说“等我成了魔帝,就把天界的烟花都搬到忘川河”。他当时没说话,心里却偷偷想,其实有他在身边,有没有烟花都一样。

原来有些愿望,兜兜转转,总能实现。

墨羽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唇,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玄夜的呼吸乱了节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像要撞破胸膛。他看着墨羽一点点靠近,鼻尖相抵,呼吸交融,忽然闭上了眼睛。

第一个吻落在眉心时,带着雨水的微凉。

墨羽的唇很轻,像羽毛拂过,扫过他眉心那颗朱砂痣——这颗痣两世都在,是诛仙台雪地里的血,是昆仑墟桃花下的印,是两世纠缠的证。玄夜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从唇齿间传来,带着压抑了八百年的珍重。

“这颗痣……”墨羽的声音贴着他的皮肤,带着滚烫的温度,“八百年前就有了,对吗?”

玄夜没回答,只是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第二个吻落在唇角,带着淡淡的酒气。墨羽的动作生涩得像个初涉情事的少年,试探着,辗转着,像在确认什么。玄夜微微启唇,尝到了雨水的清冽,还有他藏在舌尖的话——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那些藏了两世的“我爱你”,都在这个吻里,汹涌得像要决堤。

他想起昆仑墟的断情崖。惊寒抱着他坠落时,也是这样的吻,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说“师尊,黄泉路上,我陪你”。那时的风很冷,可这个吻却烫得像火。

原来有些执念,死了都忘不了。

第三个吻终于落在唇上,带着不容抗拒的炽热。

墨羽加深了这个吻,舌尖撬开他的牙关,探入他的口腔,像在追寻失落了八百年的珍宝。玄夜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他的贪婪,还有他小心翼翼的珍视,像怕弄疼了自己。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两人交缠的下颌,混着无法言说的情愫,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想起忘川河的彼岸花。那年他去无妄海找苍玦,看见漫山遍野的花,红得像血。守河的老鬼说,那是用执念浇灌的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像极了求而不得的人。

可他们不是。他们见过花,也见过叶,还能在这一世,紧紧抱着彼此。

墨羽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下滑,停在腰间,将他更紧地拥向自己。玄夜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龙袍被雨水浸透,冰凉的料子贴着皮肤,却抵不过彼此胸腔里的滚烫。吻越来越深,带着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呜咽,像两只受伤的兽,在雨夜里互相舔舐伤口。

“玄夜……”墨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吻得他唇角发疼,“别离开我……”

“不离开。”玄夜的指尖插进他的发间,感受着他发丝的柔软,声音哽咽着,“两世都没离开,这辈子更不会。”

雨还在下,却仿佛没那么冷了。廊下的宫灯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玄夜能闻到墨羽发间的桃花香——是瑶光殿的桃花,被雨水打落,沾了他满身,像场迟来了八百年的雪。

八百年前,诛仙台的雪太冷,没能留住他们;

五百年前,昆仑墟的风太急,没能困住他们;

这一世,瑶光殿的雨很暖,足够他们相拥着,走到地老天荒。

墨羽渐渐放缓了动作,吻变得温柔而绵长,像溪水漫过青石,带着岁月静好的恬淡。他的唇扫过玄夜的唇角,下巴,最后落在他的颈窝,轻轻啃咬着,留下淡红的印。

“念守……”玄夜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含糊地提醒,“别被孩子看见。”

墨羽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带着让人心安的频率。“他早睡熟了。”他抬起头,鼻尖蹭过玄夜的耳垂,“乳母说,他今天画了幅画,说要给爹爹们一个惊喜。”

玄夜的心头一暖。念守是他们这一世的光,是诛仙台血海里开出的花,是昆仑墟灰烬里冒出的芽。有他在,那些沉重的过往,好像都变得轻盈了些。

“画的什么?”

“不知道。”墨羽吻了吻他的耳垂,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明天看看就知道了。”

雨停了,天边透出点鱼肚白,像蒙尘的玉。墨羽牵着玄夜的手走进内殿,宫女们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却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满室的暖意。

玄夜坐在妆台前擦头发时,墨羽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看着铜镜里两人的倒影。玄夜的唇瓣红肿着,眼底泛着水光,墨羽的发梢还在滴水,却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其实……”玄夜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开口,“第一次在太和殿见你,就觉得眼熟。”

“哦?”墨羽挑眉,指尖划过他颈间的红痕,“像谁?”

“像个故人。”玄夜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温柔,“他总爱穿玄色的衣服,总爱看着我发呆,还总说……欠我的。”

墨羽的动作顿了顿,从镜子里看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染上些愧疚:“是欠了你很多。”

“不欠了。”玄夜转过身,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诛仙台的剑,是我让你刺的;昆仑墟的伤,是我自愿挡的;这一世的相遇,是老天给的补偿。墨羽,我们两清了。”

墨羽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握住玄夜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感受着那里有力的心跳:“不清。”

“嗯?”

“还要欠一辈子。”墨羽笑了,眼底的光比窗外的晨曦还亮,“欠你晨起的粥,欠你灯下的书,欠你无数个像这样的雨天……欠你一辈子,好不好?”

玄夜看着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他想起自己刚记起前尘时,总躲在药庐后巷哭,觉得两世纠缠太累,是墨羽每天提着点心来,笨拙地讲些朝堂趣事,说“玄夜,你看,这一世没有仙魔殊途,只有我们”。

原来有些温柔,真的能治愈八百年的伤。

“好。”玄夜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让你欠一辈子。”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晨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远处传来报晓的鸡鸣,清脆的声音划破寂静,像在宣告新的开始。

墨羽低头,再次吻住他的唇。

这次的吻里,没有诛仙台的血,没有昆仑墟的痛,只有瑶光殿的暖,和往后余生的甜。

妆台上的医书还摊开在“忘忧草”那页,只是此刻,谁也不需要那草了。因为最好的忘忧药,就在彼此的唇齿间,在交缠的呼吸里,在往后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里。

念守在偏殿翻了个身,小嘴里嘟囔着“爹爹的桃花糕”,然后又沉沉睡去。他不知道,殿外的桃花落了一地,殿内的两个人,正把八百年的遗憾,都酿成了这辈子的糖。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中秋的月光淌过瑶光殿的飞檐时,念守正趴在廊栏上,数着院子里新挂的灯笼。

“爹爹,父亲,你们看!”他举着支刚糊好的兔子灯,竹骨上蒙着的粉纱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胖嘟嘟的玉兔,“乳母说,提着这个就能追到月亮里的嫦娥!”

玄夜正坐在竹榻上穿针,手里缝着件小夹袄。念守今年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白日里在御花园疯跑,夜里总踢被子,他便想着赶在中秋前,给孩子做件夹棉的,免得着凉。听见儿子的声音,他抬头笑了笑,月光落在他素白的衣襟上,绣着的桂花暗纹泛着浅金——这是墨羽特意让人织的料子,说“夜里凉,穿暖些”。

“小心点,别烧着纱。”玄夜扬声叮嘱,指尖却被针尖扎了下,渗出颗血珠。他往嘴里吮了吮,抬头看见墨羽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正望着他笑。

墨羽今日没穿龙袍,换了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圈银线,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走近了能闻到甜香——是玄夜爱吃的桂花糕,御膳房新做的,夹着蜜渍的青梅。

“陛下怎么回来了?”玄夜放下针线,想起身相迎,却被他按住了肩。

“今日中秋,早朝散得早。”墨羽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食盒,捏起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尝尝?御厨改良了方子,加了你喜欢的青梅。”

玄夜张口咬住,舌尖尝到甜里带酸的滋味,像极了那年在诛仙台石屋,他给苍玦做的野莓酱。那时的糖稀是偷来的,野莓是山里摘的,却甜得让少年眯起了眼,说“玄渊哥哥,这比天界的琼浆还好喝”。

“甜吗?”墨羽的指尖擦过他的唇角,带着微凉的体温。

“甜。”玄夜点头,看见念守举着兔子灯跑过来,小短腿在青石板上磕磕绊绊,忙张开手臂接住,“慢些跑,摔了要哭鼻子的。”

念守扑进他怀里,把兔子灯往墨羽面前凑:“父亲,你看我的灯!比去年的亮!”

墨羽接过灯笼,指尖拨了拨里面的烛芯,火光顿时亮了几分,映得孩子眼里的光比灯还亮。“确实亮。”他笑着揉了揉念守的头发,“走,我们去逛夜市。”

皇城的中秋夜市,比往年热闹了数倍。

墨羽没乘龙辇,只带着玄夜和念守,身后跟着两个便装的侍卫。沿街的铺子都挂着灯笼,红的、黄的、粉的,一串串连起来,像条会发光的河。卖糖画的老汉抡着勺子,糖浆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就变出条鳞爪分明的龙;捏面人的姑娘手指翻飞,粉白的面团在她手里转了转,就成了个抱着玉兔的嫦娥。

“父亲,我要那个!”念守拽着墨羽的袖子,指着个糖做的月亮,晶莹剔透的,像块冻住的月光。

墨羽付了钱,把糖月亮递给儿子,看着他小心翼翼舔了口,糖渣粘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玄夜掏出帕子想替他擦,念守却猛地躲开,举着糖月亮往人群里跑,嘴里喊着“爹爹快来追我”。

“这孩子。”玄夜无奈地笑,刚要抬脚,却被墨羽拉住了手。

墨羽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指尖摩挲着他的指缝——这是他们私下里常做的动作,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想说什么。玄夜抬头看他,月光落在墨羽的侧脸,把他的轮廓描得柔和了些,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夫君。

“还记得去年中秋吗?”墨羽忽然开口,声音被夜市的喧嚣衬得很轻,“你说想吃城南的桂花糕,我翻墙出去买,回来时被侍卫当成刺客,差点一箭射穿了袖子。”

玄夜想起这事,忍不住笑出声。去年他刚记起前尘,总爱闹些小脾气,夜里睡不着,就念叨着小时候在药铺吃的桂花糕。墨羽听了,竟真的在深夜换了便服,带着两个侍卫去买,回来时衣襟上还沾着墙灰,却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给他,说“还热乎呢”。

“那侍卫后来怎么样了?”玄夜好奇地问。

“罚他去看守御花园了。”墨羽低头看他,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他总说‘陛下太惯着玄夜公子了’,现在天天看着桃树,估计更觉得朕偏心。”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念守的欢呼声。循声望去,只见孩子正蹲在个卖兔子灯的摊子前,和个穿鹅黄襦裙的小姑娘凑在一起,指着对方的灯笼叽叽喳喳。那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珠花,眉眼弯弯的,像极了玄夜年轻时的模样。

“那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叫阿蛮。”墨羽低声解释,“上次宫宴见过,跟念守玩得投缘。”

玄夜看着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月亮,忽然觉得心里软软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中秋总是和苏慕言、金航挤在药铺的门槛上,分吃一块桂花糕,看月亮从东边的山坳里爬出来,觉得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如今身边有了墨羽,有了念守,还有这样热闹的人间烟火,比那时的月亮,亮多了。

“父亲,爹爹!”念守举着两个兔子灯跑回来,一手一个,把其中一个塞给玄夜,“阿蛮姐姐送我的!她说这个是雌的,我的是雄的,放在一起能生小兔子!”

玄夜接过灯笼,看见上面用红笔点了个小小的圆点,想必是那小姑娘做的记号。他刚要道谢,却见阿蛮的父亲走过来,对着墨羽拱手行礼,口称“陛下”,吓得周围的百姓都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墨羽摆了摆手,声音温和,“今日中秋,不讲这些虚礼。”

百姓们这才敢起身,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亲近。有个卖桂花酒的老汉提着酒壶走过来,笑着说“陛下,尝尝小老儿的酒?今年新酿的,甜着呢”。墨羽接过来,给玄夜倒了半盏,自己也饮了一口,酒液入喉,带着桂花的香,甜得恰到好处。

“好酒。”墨羽赞道,让侍卫付了钱,又多买了两壶,“带回去,夜里赏月时喝。”

逛到街尾时,念守已经趴在墨羽肩上睡着了,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兔子灯。玄夜替儿子拢了拢衣襟,看着他被灯笼映得红扑扑的小脸,忽然想起诛仙台的雪夜。那时他倒在雪地里,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想过八百年后,能这样安稳地走在月光里,身边有爱人,有孩子,有喝不完的桂花酒。

“在想什么?”墨羽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酒气的温热。

“在想,真好。”玄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怀里的月光,“这样的日子,真好。”

墨羽握紧了他的手,两人并肩往回走。灯笼的光晕在他们脚边晃,把影子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藤蔓。夜市的喧嚣渐渐远了,只剩下风吹过灯笼的簌簌声,和念守均匀的呼吸。

回到瑶光殿时,乳母已经在偏殿铺好了床。墨羽把念守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咂了咂嘴,想必是梦到了糖月亮。玄夜端来刚温好的桂花酒,给墨羽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半盏,两人坐在廊下的竹榻上,看着院子里的月光。

今年的月亮格外圆,像面银盘挂在天上,把桃花树的影子投在地上,疏疏落落的,像幅水墨画。墨羽举杯与他相碰,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映在两人眼底。

“明年中秋,我们去昆仑墟吧。”墨羽忽然说,“那里的月亮比皇城的亮,还能看到漫山的野菊。”

玄夜想起昆仑墟的断情崖,想起那年坠落时的惊慌,却忽然不觉得怕了。有墨羽在身边,再深的崖,再冷的雪,好像都能踏过去。“好啊。”他笑着点头,“再带上念守,让他看看父亲当年……”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昆仑墟的过往里,藏着太多伤痛,还是不要让孩子知道的好。

墨羽却懂了他没说出口的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让他看看那里的桃花。听说重建后,栽了好多新苗,明年春天就能开花了。”

玄夜“嗯”了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桂花的甜混着青梅的酸,在舌尖漫开,像极了他们这一路——有诛仙台的苦,有昆仑墟的涩,却终究在这一世,酿出了蜜。

月亮爬到中天时,墨羽忽然起身,牵起玄夜的手往桃林深处走。玄夜不明所以,却任由他拉着,踩着满地的月光往前走,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哼着古老的歌谣。

走到桃林中央,玄夜才发现那里早已摆好了张小桌,上面放着月饼、瓜果,还有壶温热的桂花酒。墨羽从树后拿出盏宫灯,点亮了挂在枝头,暖黄的光晕透过纱罩洒下来,把周围的桃树都染成了金色。

“这是……”玄夜有些惊讶。

“去年你说,药铺的院子小,摆不下赏月的桌子。”墨羽替他斟了杯酒,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月光,“今年我让人把这里收拾了,以后每年中秋,我们都在这里过。”

玄夜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随口说过的话,墨羽总是记在心上——他说喜欢安静,瑶光殿就永远清宁;他说想念药铺的烟火气,御膳房就天天做些家常菜;他说怕黑,墨羽就命人在他常走的路上,每隔三步挂盏灯。

“墨羽。”玄夜握住他的手,指尖有些发颤,“你不用这样的。”

“我愿意。”墨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得像在立誓,“两世亏欠你的,这辈子要一点点补回来。不光是中秋,还有元宵、端午、重阳……所有你以前没好好过过的节,我都陪你过。”

玄夜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月影,忽然想起诛仙台的雪夜里,玄渊倒在地上,最后看苍玦的那一眼,或许不是遗憾,而是期盼——期盼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温暖,能落在彼此身上。

如今,期盼成真了。

两人坐在桃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墨羽说起小时候在皇家书院,先生总罚他抄《礼记》,他就把月饼掰碎了夹在书页里,边抄边吃;玄夜说起自己在药铺,总偷喝爹泡的桂花酒,醉了就趴在药柜上睡觉,被爹揪着耳朵骂。

月光透过桃树枝,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影,像谁在悄悄盖印,把这温馨的一刻,永远留在了时光里。

直到远处传来念守的哭声,两人才起身往回走。想必是孩子醒了,看不见人,又开始闹脾气。玄夜走在前面,听见身后墨羽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中秋的月光,就该这样暖。

元宵的雪,是踩着除夕的尾巴来的。

瑶光殿的梅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上落着层薄雪,像撒了把糖霜。念守穿着件大红的小袄,正蹲在廊下堆雪人,小手冻得通红,却不肯进殿,说“要堆个像父亲的雪人,带着剑的”。

玄夜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块红绸,正绣着个灯笼穗。今年元宵,墨羽说要带他们去逛灯会,念守吵着要自己做灯笼,他便想着绣个穗子,配儿子画的老虎灯。

“爹爹,你看我给雪人戴的帽子!”念守举着顶小小的绒帽跑进来,帽子上还沾着雪,“是乳母给我做的,我觉得给雪人戴更好看!”

玄夜替他擦了擦手,看见他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忍不住捏了捏:“再玩会儿就进屋,别冻感冒了。”

“知道啦!”念守挣开他的手,又跑出去,刚到廊下,就撞上个人的腿。

“慢点跑。”墨羽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

玄夜抬头,看见墨羽披着件玄色披风走进来,肩上落着雪,手里却捧着个锦盒。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时,里面躺着两盏灯笼——盏是玉兔捣药,盏是嫦娥奔月,绢面上绣着的金线在灯下闪着光,一看就是精工细作。

“这是……”玄夜有些惊讶。

“去年中秋你说,小时候没穿过新衣服,没提过好灯笼。”墨羽拿起那盏玉兔灯,递到他手里,“这是苏州织造新做的,说防潮,不怕雪打。”

玄夜摸着灯笼上的绢面,光滑得像婴儿的皮肤,上面的玉兔眼睛用黑宝石嵌着,亮得像真的。他想起小时候,元宵只能提着盏纸糊的灯笼,风一吹就破,却还是宝贝得不行,晚上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父亲,我也要!”念守扑过来,指着那盏嫦娥灯,“我要这个!我要学嫦娥飞!”

墨羽把灯笼递给儿子,看着他举着跑出去,灯笼上的流苏扫过雪地,留下串小小的脚印。玄夜走到他身边,替他解下披风,看见他颈间围着条杏色的围巾,是自己去年冬天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的,他却天天戴着。

“今日不用上朝?”玄夜问,指尖拂过他肩上没拍掉的雪粒。

“放了年假,朝臣们都回家团圆了。”墨羽握住他的手,往自己掌心焐了焐,“说好了陪你们逛灯会,自然不能食言。”

傍晚时分,雪停了。

皇城的灯会比中秋更热闹,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有的画着花鸟,有的写着灯谜,还有的做成了走马灯,一转起来,里面的小人就像活了一样,骑着马在灯里跑。

念守提着嫦娥灯,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停下来,指着个灯谜问“父亲,这个念什么”。墨羽耐心地教他认字,玄夜跟在后面,看着父子俩的背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你看那个。”墨羽忽然指着个巨大的走马灯,灯上画着“八仙过海”,铁拐李的葫芦里还真飘出缕青烟,惹得围观的人阵阵喝彩。

玄夜正看得入神,忽然被人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裹着的糖霜沾在指尖,甜丝丝的。“小时候没吃过?”墨羽笑着问,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了口,糖渣粘在嘴角,像颗小小的红豆。

玄夜摇摇头,又点点头。小时候不是没吃过,只是金贵,一年到头也就能在元宵吃上一串,还是爹用几贴草药换来的。他咬了口山楂,酸得眯起了眼,却觉得比御膳房的点心还好吃。

“父亲!我猜中了!”念守举着个小泥人跑过来,是个捏成孙悟空的样子,“那个老爷爷说,我是今天第一个猜中‘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的,奖给我的!”

“是什么?”玄夜故意逗他。

“是青蛙呀!”念守得意地扬着下巴,把泥人递给玄夜,“爹爹帮我收着,别摔坏了。”

玄夜刚把泥人放进袖袋,就听见一阵锣鼓声。原来是舞龙的队伍过来了,十二条彩龙在人群里穿梭,龙身被灯笼照亮,鳞片闪着光,像真的在腾云驾雾。念守看得眼睛都直了,拉着墨羽的手说“我也要骑龙”。

墨羽笑着把他架在肩上,念守顿时笑得像朵花,举着嫦娥灯,跟着舞龙的节奏晃悠,嘴里喊着“龙快点跑”。玄夜跟在旁边,看着墨羽高大的身影在人群里穿梭,护着肩上的儿子,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比任何花灯都好看。

走到街角,有个卖汤圆的摊子,热气腾腾的,驱散了冬夜的寒。墨羽让侍卫买了三碗,芝麻馅的,是玄夜爱吃的。念守捧着小碗,小心翼翼地吹着,烫得直吐舌头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