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枯簪记]

玄夜是被剧烈的咳嗽惊醒的。

胸腔里像是塞了团烧红的铁,每咳一下都带着撕裂般的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墨羽不知何时醒了,正蹙着眉替他顺气,指尖带着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擦过他汗湿的脊背时,竟比药汤还暖些。

“又咳醒了?”墨羽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睡意,却藏不住眼底的红血丝。自入冬来,玄夜的咳疾就没好过,太医换了无数方子,药渣堆得比药箱还高,却总不见起色。

玄夜摇摇头,想说话,喉咙里却涌上腥甜。他慌忙侧过身,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很快洇开暗红的血点,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刺得人眼疼。

墨羽的手猛地一颤,顺气的动作停了,半晌才哑声说:“夜儿,明天让太医再换个方子。”

“没用的。”玄夜把染血的帕子藏进袖中,笑着扯了扯嘴角,“陛下忘了?臣本就是药罐子,能陪陛下这些年,已经是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墨羽的心却像被那帕子上的血浸透了,沉得发疼。他想起初见时,玄夜穿着月白长衫站在梨坞,发间的梨花簪莹白剔透,那时的人虽清瘦,却眼里有光,不像现在,连笑都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不许说胡话。”墨羽把他往怀里拢了拢,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太医说开春就好了,等天暖了,朕带你去江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春水吗?”

玄夜靠在他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安心。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羽腕上的玉镯——那是他去年生辰送的,说玉能养人,却不知这玉能不能留住人。

窗外的梆子敲了四下,已是四更天。寒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玄夜闭上眼睛,听着墨羽的呼吸渐渐平稳,却再无睡意。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就像风中的残烛,不知什么时候就灭了,只是舍不得,舍不得这怀里的暖,舍不得那个说要陪他看江南春水的人。

天亮时,玄夜的咳疾又重了些。太医诊脉时脸色凝重,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玄先生身子亏空太久,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墨羽把太医赶出去时,手都在抖。他回到内殿,看见玄夜正靠在床头,对着铜镜描眉。月白的寝衣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可那双眼,却依旧亮得像盛了星光。

“陛下回来了?”玄夜转过头,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眉笔,“你看,还像从前吗?”

墨羽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笔,扔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谁让你起来的?”

玄夜没恼,只是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冰凉:“墨羽,别生气。我想漂漂亮亮的,陪你再看场梨花。”

墨羽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玄夜说的是实话,那不是玩笑,是最后的愿望。

那天下午,玄夜忽然有了精神。他让宫人把梨坞的梨花枝折了些来,插在殿里的瓷瓶中,又让御厨做了茯苓糕,像寻常日子那样,和墨羽、墨念围坐在小几旁。

七岁的墨念已经懂事了,看着玄夜苍白的脸,小大人似的把自己的糕推过去:“玄爹爹,你多吃点,吃了就有力气了。”

玄夜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把糕又推回去:“念儿吃,玄爹爹看着就好。”他转头看向墨羽,眼里的笑意温柔得像化了的春水,“墨羽,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梨坞见面吗?你说我像梨花,其实你才像,看着冷,心里却暖得很。”

墨羽的眼眶红了,他握住玄夜冰凉的手:“说这些干什么,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梨坞。”

玄夜摇摇头,从枕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三串石头手链——正是多年前他们在梨坞串的那几串,只是绳子已经换过新的。“这手链,我一直收着。”他把最大的那串给墨羽戴上,最小的给墨念,“念儿要好好听爹爹的话,要像小梨花一样,干干净净地长大。”

墨念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手链,眼泪却啪嗒啪嗒掉在糕上。

那天晚上,玄夜靠在墨羽怀里,说了很多话。说他小时候在南国的趣事,说第一次见墨羽时的紧张,说看着念儿长大的欢喜。墨羽只是听着,时不时应一声,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

快天亮时,玄夜的声音渐渐低了。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墨羽的眉眼,像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墨羽,”他用气音说,“我有点冷。”

墨羽把他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不冷了,夜儿,有我在。”

玄夜笑了,眼角滚下一滴泪,落在墨羽的手背上,凉得像雪。“我好像……看见梨花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墨羽,等到来年……”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指尖从墨羽脸上滑落,再也没动过。发间的梨花簪掉在枕上,莹白的花瓣,沾了点暗红的血,像一朵开到极致,骤然凋零的花。

窗外的寒风吹了一夜,把梨坞的枯枝吹得呜呜作响,像一首无人能懂的挽歌。

玄夜下葬那天,南国下了场雨。

墨羽穿着素服,站在陵前,看着棺木被缓缓放入地宫。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冠,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玄夜的尸身被打理得很好,穿着他最喜欢的月白长衫,发间依旧别着那支梨花簪,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陛下,该回去了。”太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怯懦,在雨幕里飘得很远。

墨羽没动,只是望着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把他的夜儿,永远关在了里面。他想起玄夜走前说的话,说“等到来年”,可来年的梨花再开,身边却再也没有那个会笑着说“像你一样暖”的人了。

回到皇宫时,偏殿空荡荡的。玄夜的医书还摊在桌上,砚台里的墨还没干,仿佛主人只是出去散了步,随时会回来。墨羽走过去,拿起那支玄夜常用的狼毫,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像颗没落下的泪。

“爹爹。”墨念从外面跑进来,小脸上挂着雨珠,手里捧着个布包,“玄爹爹说,这个要给你。”

布包里是半块干硬的茯苓糕,用油纸仔细包着,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多年前,玄夜第一次给墨念做糕时,小太子咬的。墨羽把糕攥在手心,干硬的糕点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

“念儿,”他蹲下身,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以后,只有爹爹陪你了。”

墨念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我要玄爹爹!我要玄爹爹回来!”

墨羽抱着儿子,任由他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他想说“爹爹也想”,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是失去后,还要强撑着,告诉孩子“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玄夜走后的第一个月,墨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奏折堆成了山,大臣们急得团团转,可他只是坐在玄夜常坐的那张椅子上,一遍遍摩挲着那支断了的梨花簪——出殡那天,簪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撞断了,像他们没能走完的路。

第二个月,他开始处理朝政,只是话少了很多。大臣们说陛下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冷,眼里的光都灭了。只有墨念知道,爹爹常常在深夜偷偷去偏殿,坐在玄爹爹的书桌前,一看就是一夜。

第三个月,梨花开了。

墨羽带着墨念去了梨坞。满树雪白的梨花压在枝头,风一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可树下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人,笑着说“你像梨花”。

“玄爹爹说,梨花像爹爹。”墨念拉了拉墨羽的衣角,小手紧紧攥着手链,“可我觉得,梨花没有爹爹暖。”

墨羽蹲下身,把儿子抱进怀里。梨花落在他的发间,带着清润的香,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念儿说得对,”他低声说,“玄爹爹才是最暖的。”

那天下午,他在梨坞栽了棵新的梨树。墨念在一旁帮忙,小手捧着泥土,小心翼翼地撒在树根上。“玄爹爹会喜欢的。”小太子仰着小脸说,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淡淡的哀伤。

墨羽点点头,指尖抚过新栽的树苗:“会的,他会喜欢的。”

从那以后,墨羽常常独自一人去陵前。他不坐龙辇,不穿朝服,只带着半块茯苓糕,坐在玄夜的碑前,一说就是一下午。

“夜儿,念儿今天背会了《论语》,太傅夸他聪明。”

“夜儿,江南的春水我让画师画下来了,挂在偏殿,你看得见吗?”

“夜儿,我把你的医书都整理好了,念儿说要学,像你一样救死扶伤。”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墓碑冰冷,不会回应,可他还是要说,怕玄夜在那边太孤单,怕他忘了,还有人在等他。

有一次,他在碑前坐了一夜。天亮时,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袍,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他摸着碑上“玄夜”二字,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夜儿,”他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风吹过陵前的松柏,发出呜咽似的响。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困住了帝王的余生,也困住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你了”。

墨羽是在玄夜走后的第十年,倒下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梨坞的梨树都被冻坏了。墨羽处理完奏折,忽然觉得心口发闷,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御案前。倒下时,他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茯苓糕,干硬的糕点,被体温焐得有了点温度。

醒来时,他躺在龙榻上,墨念守在床边,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少年,眉眼间有了玄夜的影子。“爹爹,你醒了?”小太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医说你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墨羽笑了笑,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却没力气。“念儿,”他哑声说,“爹爹没事。”

可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这些年,他靠着一股执念撑着,守着这江山,守着念儿,可心里的那点暖,早在玄夜走的那天,就被寒风吹灭了。

弥留之际,他让墨念把他扶到梨坞。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他的发间,和鬓角的白融在一起,像生了满头的霜。新栽的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只是枝桠光秃秃的,在雪地里伸着,像无数双渴望拥抱的手。

“念儿,”墨羽靠在树干上,声音轻得像羽毛,“等我走了,把我葬在你玄爹爹旁边。”

墨念的眼泪掉了下来,重重地点头:“嗯,爹爹。”

“把那支断了的梨花簪,放在我手里。”他看着儿子,眼里的笑意温柔得像多年前的玄夜,“告诉玄爹爹,我来陪他看梨花了。”

墨念咬着唇,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爹爹的手。雪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墨羽的眼睛渐渐闭上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梨坞的清晨,阳光穿过花枝,落在玄夜的发间,那支梨花簪莹白剔透,少年笑着对他说:“墨羽,你看,梨花又开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月白的身影,这一次,指尖终于触到了温暖的掌心。

“夜儿,”他笑着说,“我来了。”

风吹过梨坞,卷起漫天飞雪,像一场盛大的重逢。远处的宫墙在暮色里隐去了轮廓,只留下满坞的梨花,在想象中开得洁白,像无数个他们曾一起度过的,温暖的春天。

后来,墨念真的把父亲葬在了玄夜身边。两座墓碑并排立着,上面刻着“墨羽”和“玄夜”,仿佛生前那样,紧紧依偎着,再也不会分开。

陵前的梨树,在那年春天开得格外好。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雪。有人说,在月圆的夜晚,能看见两个身影在梨树下散步,一个穿着龙袍,一个穿着月白长衫,手牵着手,说着悄悄话,像所有寻常的夫妻那样,盼着岁岁年年。

墨念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陵前,指着那满树的梨花说:“这里睡着你的爷爷和玄爷爷,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很相爱。”

孩子们会问:“那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墨念就会看着飘落的梨花,笑着点头:“嗯,他们一直在一起,在看遍所有的春天呢。”

风吹过,梨花簌簌落下,盖住了冰冷的墓碑,也盖住了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只留下满坞的清香,像一首温柔的诗,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恋,和那句迟到了十年的——

“我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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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