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的药罐子在窗边熬了整三年,药香混着梨花香,成了未央宫最恒定的气味。
墨羽总爱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抬头望一眼窗外。玄夜总坐在梨树下的竹椅上,膝头摊着本医书,月白的袖子垂落在扶手上,被风掀起边角,像只欲飞的蝶。阳光穿过花枝,在他发间的梨花簪上碎成金粉,那抹莹白便成了宫墙内最温柔的光。
“陛下又走神了。”玄夜的声音带着笑意飘进来,手里端着碗刚温好的杏仁酪,“太医说您肝火盛,该少动些气。”
墨羽搁下笔,看着他走近时衣摆扫过地面的落英。三年前玄夜替他挡下那支淬毒的弩箭后,身子便垮了,太医说伤及肺腑,需得常年汤药吊着。可他总笑,说能多陪陛下一日,便是赚一日。
“念儿呢?”墨羽接过玉碗,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些。
“在偏殿练字呢。”玄夜替他理了理衣襟,指腹蹭过他领口的盘扣,“太傅说他笔锋像您,带着股韧劲。”
墨羽望着他苍白的脸,喉间发紧。这三年来,他寻遍天下名医,搜罗了无数奇珍药材,却拦不住玄夜日渐消瘦的肩背,拦不住他咳嗽时绢帕上越来越深的暗红。
“夜儿,”他忽然说,“下个月让念儿监国,朕陪你去江南。”
玄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着摇头:“陛下忘了?臣现在走不得远路。”他舀了勺杏仁酪递到墨羽嘴边,眼底的光却暗了暗,“江南的春水,等臣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墨羽知道他在哄自己。那支弩箭上的毒早已侵入骨髓,太医们私下都说,玄先生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可他偏不信,他是天子,坐拥万里江山,难道留不住一个想留住的人?
那日傍晚,墨念抱着描红本跑进来,小脸上沾着墨渍。“爹爹!玄爹爹!”他举着纸页献宝,“太傅夸我这个‘梨’字写得好!”
纸上是个歪歪扭扭的“梨”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没愈合的疤。玄夜笑着揉他的发顶,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发颤:“念儿真棒,比陛下小时候强多了。”
墨羽把儿子捞进怀里,看着玄夜咳得发红的眼角,忽然起身从柜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支新雕的梨花簪,花瓣比旧的更饱满,还嵌了细碎的珍珠。“给你的。”他笨拙地替玄夜簪在发间,“旧的那支,该换了。”
玄夜抬手摸着新发簪,眼眶忽然红了。他知道这支簪子的意思——墨羽在说,他们还有很多日子,能慢慢换很多支簪子。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剩下的日子,或许连这支簪子的珠光都比不过。
夜深时,玄夜又咳醒了。墨羽披衣坐起,替他顺气的手在发抖。绢帕上的血迹洇开,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墨羽,”玄夜抓住他的手腕,声音轻得像叹息,“别再寻医了。”
“朕不允!”墨羽低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答应过要陪朕看念儿长大,要等头发变白的!”
玄夜望着他通红的眼,忽然笑了,咳出来的血沫沾在唇角,像抹诡异的胭脂。“陛下,”他用气音说,“有些事,由不得我们的。”他抬手抚过墨羽的眉眼,指尖冰凉,“若有来生……”
“没有来生!”墨羽打断他,将他死死按在怀里,“朕只要今生!你听见没有,夜儿,朕只要今生!”
窗外的梨花被夜风打得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玄夜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颈窝,感受着这熟悉的温度。他知道,有些诺言,终究是要碎的。就像这满树梨花,开得再盛,也终有凋零的一天。
玄夜走的那天,是清明。
墨羽正在早朝,听见太监连滚带爬地闯进来喊“玄先生不好了”时,手里的玉圭“啪”地摔在金砖上,断成了两半。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太和殿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看帝王狰狞的脸色。风卷着梨花穿过回廊,沾在他的龙袍上,像撒了把碎雪,却冻得他骨髓发疼。
推开寝殿门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玄夜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唇角凝着暗红的血,发间那支新雕的梨花簪斜斜插着,珍珠的光在昏暗的殿内闪着冷芒。
“夜儿!”墨羽扑过去,手指探向他的鼻息——那里早已没了温热的气流。
他疯了似的摇晃玄夜的肩:“你醒醒!朕答应带你去江南了!你不是想看春水吗?朕现在就带你去!”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苍白的脸颊连一丝血色都无。太医们跪在殿角,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陛下,玄先生……巳时就去了……”
巳时。墨羽僵在原地。那时他正在听户部奏报,正在讨论黄河的汛情,正在做一个帝王该做的事,却错过了他的夜儿最后一口气。
“滚!”他嘶吼着,声音撕裂得不成样子,“都给朕滚!”
宫人们连滚带爬地退出去,殿内只剩下他和榻上的人。墨羽缓缓蹲下身,握住玄夜冰凉的手,那双手曾为他研墨,为他熬药,为他在寒夜里暖被,如今却冷得像块冰。
“夜儿,”他哽咽着,额头抵着玄夜的手背,“你怎么不等朕……”
他想起他们初见的梨坞,玄夜穿着月白长衫,笑着说“臣玄夜,见过陛下”;想起他替自己挡箭时,倒在血泊里还不忘说“陛下无碍就好”;想起他咳得撕心裂肺,却笑着说“还能陪您看明年的梨花”。
原来那些温柔的诺言,都是哄人的。他终究还是走了,留他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守着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玄夜入殓时,墨羽亲自为他梳理头发。发间的梨花簪被他取下,换成了最初那□□支他亲手雕的,花瓣薄得能透光的旧簪。他记得玄夜说过,最喜欢这支,因为上面有初见的温度。
“夜儿,”他对着安静的尸身低语,“我们从初见开始,也从初见结束,好不好?”
棺木合上的刹那,墨羽听见自己心口碎裂的声音。像那年玄夜摔碎的药碗,清脆,却带着剜心的痛。
玄夜的陵寝建在巫皇山的南麓,那里常年有梨花盛开。墨羽说,夜儿喜欢梨花,该让他枕着花香长眠。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墨念牵着墨羽的衣角,小脸上没有泪,只是死死咬着唇,直到渗出血丝。他知道,玄爹爹走了,那个会把他架在肩头摘梨花,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的玄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墨羽站在陵前,看着棺木被缓缓送入地宫。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坠入了万年冰窟。玄夜的牌位被请出来时,他忽然伸手拦住:“等等。”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帝王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半块早已干硬的桂花糕——那是玄夜出事前一天,亲手为他做的。
“把这个放进去。”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夜儿爱吃甜的。”
宫人颤抖着接过,将桂花糕放进棺木角落。墨羽望着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合拢,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想起玄夜总说,死后要化作梨花,年年开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可这冰冷的地宫,哪里有梨花?
守陵的日子开始了。
墨羽把朝政交给太子监国,自己搬到了陵侧的守陵屋。屋子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像他们刚认识时,玄夜住过的那间梨坞小屋。
他每天都会去地宫前坐一坐。有时带着玄夜的医书,轻声念那些生涩的药名;有时拿着那支断了的玉圭,一遍遍摩挲断裂的棱角;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从日出到日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墨念每月会来一次。少年已经渐渐有了帝王的模样,只是看向父亲的眼神里,总带着化不开的疼。“爹爹,回宫吧。”他蹲在墨羽身边,看着他鬓角疯长的白发,“玄爹爹也不希望您这样作践自己。”
墨羽望着地宫的方向,声音嘶哑:“念儿,你不懂。”
他怎么能懂?这宫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都刻着玄夜的影子。偏殿的杏仁酪还冒着热气,梨树下的竹椅还留着余温,可回头时,再也没有那个笑着说“陛下回来了”的人。
玄夜的陵寝建在巫皇山的南麓,那里常年有梨花盛开。墨羽说,夜儿喜欢梨花,该让他枕着花香长眠。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墨念牵着墨羽的衣角,小脸上没有泪,只是死死咬着唇,直到渗出血丝。他知道,玄爹爹走了,那个会把他架在肩头摘梨花,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的玄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墨羽站在陵前,看着棺木被缓缓送入地宫。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坠入了万年冰窟。玄夜的牌位被请出来时,他忽然伸手拦住:“等等。”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帝王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半块早已干硬的桂花糕——那是玄夜出事前一天,亲手为他做的。
“把这个放进去。”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夜儿爱吃甜的。”
宫人颤抖着接过,将桂花糕放进棺木角落。墨羽望着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合拢,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想起玄夜总说,死后要化作梨花,年年开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可这冰冷的地宫,哪里有梨花?
守陵的日子开始了。
墨羽把朝政交给太子监国,自己搬到了陵侧的守陵屋。屋子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像他们刚认识时,玄夜住过的那间梨坞小屋。
他每天都会去地宫前坐一坐。有时带着玄夜的医书,轻声念那些生涩的药名;有时拿着那支断了的玉圭,一遍遍摩挲断裂的棱角;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从日出到日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墨念每月会来一次。少年已经渐渐有了帝王的模样,只是看向父亲的眼神里,总带着化不开的疼。“爹爹,回宫吧。”他蹲在墨羽身边,看着他鬓角疯长的白发,“玄爹爹也不希望您这样作践自己。”
墨羽望着地宫的方向,声音嘶哑:“念儿,你不懂。”
他怎么能懂?这宫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都刻着玄夜的影子。偏殿的杏仁酪还冒着热气,梨树下的竹椅还留着余温,可回头时,再也没有那个笑着说“陛下回来了”的人。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墨羽咳得厉害,咳出的血染红了雪,像落在地上的红梅。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他让宫人把墨念叫来。少年赶到时,见父亲正坐在陵前,手里攥着那支旧梨花簪,发间落满了雪,像生了满头的霜。
“念儿,”墨羽抬起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却没力气,“这江山……交给你了。”
墨念跪在雪地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爹爹!您跟我回宫!太医能治好您的!”
“治不好了。”墨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雪,“爹爹要去见你玄爹爹了。”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三串石头手链——是当年他们一起串的,绳子已经换过无数次。
“这个给你。”他把最小的那串塞到墨念手里,“告诉玄爹爹,我来陪他看梨花了。”
墨念死死咬着唇,点头时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父亲靠在陵门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手里那支梨花簪滑落,掉在雪地里,莹白的花瓣沾了血,像一朵在寒冬里骤然凋零的花。
风吹过巫皇山,卷起漫天飞雪,像一场盛大的祭奠。远处的宫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困住了两代人的牢笼,终于在这一刻,松开了冰冷的枷锁。
许多年后,墨念成了史书称颂的明君。他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巫皇山,站在两座并排的陵前,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这里睡着你们的爷爷,和玄爷爷。”他指着墓碑,声音温和,“爷爷是个好帝王,玄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孩子们会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葬在皇陵?”
墨念就会望向满山的梨花,轻声说:“因为玄爷爷喜欢梨花,爷爷说,要陪着他看一辈子。”
风吹过花海,雪白的花瓣簌簌落下,覆盖了冰冷的石碑,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春雪。有人说,在月圆的夜晚,能看见两个身影在梨树下散步。一个穿着龙袍,一个穿着月白长衫,手牵着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梨坞散步的夜晚。
那时玄夜还靠在墨羽怀里,摸着发间的梨花簪,悄悄想: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就好了。
原来,有些诺言,真的能跨越生死。只是实现的方式,比想象中,要痛上千倍万倍。
墨念的小儿子忽然指着空中飞舞的花瓣,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你看!梨花在笑!”
墨念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白,眼眶红了,却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它们在笑。笑这世间的痴缠,笑这跨越生死的爱恋,笑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化作了永不凋零的梨花,年年岁岁,开得漫山遍野,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