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冷碑]

玄夜的牌位入陵那天,南国下了场罕见的雪。

墨羽穿着素色的朝服,站在陵门外,看着宫人把那块冰冷的木牌抬进地宫。雪落在他的发间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像他鬓角突然冒出的霜。玄夜走后的第三个月,他的头发就开始白了,起初只是几根,后来竟像被雪染过似的,大半都成了银白。

“陛下,雪大了,进殿歇歇吧。”太监捧着狐裘,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墨羽没动,只是望着地宫的方向。那里埋着他的夜儿,埋着那支断了的梨花簪,埋着他们说要一起看的江南春水,和还没来得及串完的石头手链。

“念儿呢?”他哑声问,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小太子在偏殿临摹玄先生的字呢。”太监低声答,“说要把玄先生的医书都抄下来,留给后世。”

墨羽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玄夜生前总爱坐在梨坞抄医书,说医者仁心,多抄一本,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那时他总笑夜儿傻,如今才知道,那些带着墨香的纸页里,藏着多少他没读懂的温柔。

他转身往偏殿走,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像谁在低声哭。路过梨坞时,他停下了脚步。曾经满树雪白的梨花,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被雪压得弯弯的,像要折断。去年墨念画过的石头还在石桌上,被雪埋了大半,露出的一角上,歪歪扭扭的梨花已经褪了色。

进偏殿时,墨念正趴在案上,小身子抖得厉害。案上摊着玄夜的医书,少年的字歪歪扭扭地抄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了好几处,显然是眼泪砸的。

“爹爹。”墨念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玄爹爹说甘草是甜的,可我尝了,是苦的。”

墨羽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儿子。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快到他胸口高了,可在怀里抖得像当年那个三岁的小团子。“念儿,”他的声音发紧,“玄爹爹说的甜,不是尝的甜。”

是药汤里藏着的牵挂,是寒夜里暖手的温度,是明知帝王多薄情,却甘愿赌上一生的滚烫。这些,他也是在玄夜走后才懂的。

那年玄夜替他挡下那杯毒酒时,倒在他怀里,发间的梨花簪硌着他的掌心。玄夜说:“陛下,别为我报仇,江山要紧。”他那时只当是气话,后来才明白,夜儿是怕他被仇恨困住,怕他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可他终究是没听话。

那些反对废除选秀的老臣,那些藏在暗处下毒的人,他一个个都处理了。龙椅上的血迹擦了又擦,可玄夜再也不会端着热茶走进来,笑着说“陛下又熬夜了”。

“爹爹,”墨念攥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玄爹爹是不是不回来了?他说要教我认药草的。”

墨羽闭上眼,雪水从发间滑进衣领,凉得刺骨。他想起玄夜走的那天,也是这样冷的天。玄夜躺在龙榻上,气若游丝,却还拉着他的手,说:“念儿胆小,陛下要多陪陪他……江南的春,替我看看……”

“会回来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等明年梨花再开,他就回来了。”

墨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墨羽望着案上那本没抄完的医书,忽然想起玄夜总爱说的一句话:“生死有命,可牵挂能跨过生死。”

他那时不懂,如今才知,牵挂是午夜梦回时,摸到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是看到江南的春水,想起有人说过“想去看看”;是看着儿子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石头手链,突然红了眼眶。

雪停的时候,墨羽去了地宫。

玄夜的牌位立在正中,旁边放着那支断了的梨花簪,用红绸裹着,像当年他攥在手心的样子。墨羽伸出手,指尖落在“玄夜”二字上,木牌冷得像冰,冻得他指尖发麻。

“夜儿,”他对着牌位低语,“江南的春我去看了,水确实很软,杏花雨真的会打湿衣角。”

“念儿长大了,会背《帝王策》了,只是还没学会认甘草。”

“我把梨坞的梨树都移到了陵前,明年花开,你就能看见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原来人最痛的不是失去,是失去后,还要日复一日地,把没说出口的话,讲给一块冰冷的木头听。

离开地宫时,他在陵前栽了棵新的梨树。泥土还是冻的,他亲手挖坑,亲手扶着树苗,指尖被冻土磨出了血,却不觉得疼。

“等这棵树开花,”他对着光秃秃的树干说,“我就来陪你。”

风吹过陵前的松柏,发出呜咽似的响。远处的宫墙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困住了帝王的余生,也困住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你了”。

后来,墨念真的成了明君。他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陵前,指着那棵年年开花的梨树说:“这里睡着你玄爷爷,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孩子们会问:“那玄爷爷为什么不出来看看梨花?”

墨念就会摸着手腕上那串磨得光滑的石头手链,轻声说:“因为他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陪他一起看。”

再后来,有人在陵前发现了一位白发老人,靠着梨树坐着,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茯苓糕,已经没了气息。老人的脸上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发间还别着一支粗糙的梨花簪——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少年亲手雕的。

那年的梨花开得格外好,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一场盛大的重逢。风穿过花枝,带着清润的甜,仿佛有人在低声说:“墨羽,我等你很久了。”

远处,十岁的小太子捧着新串的石头手链,站在陵前,忽然问身边的父亲:“爹爹,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吗?”

墨念望着漫天飞舞的梨花,眼眶红了,却笑着点了点头:“嗯,他们终于可以一起,看遍所有的春天了。”

风吹过,梨花簌簌落下,盖住了冰冷的墓碑,也盖住了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只留下满陵的甜香,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温柔的拥抱。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