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残梨]

墨羽在玄夜灵前守到第七夜时,指尖的茧子已经磨破了三层。

案上的长明灯忽明忽灭,映着玄夜的牌位泛出冷白的光。那支断了的梨花簪被他用红绸裹着,日夜攥在手心,断口处的棱角早已被血温浸得圆滑,却依旧在每个午夜梦回时,硌得他心口发疼。

“陛下,该上朝了。”太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怯懦,在殿门外飘了许久。

墨羽没回头,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牌位上“玄夜”二字。那字是他亲手写的,笔锋本该凌厉如剑,落在纸上却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他想起玄夜总说他写字太急,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掌心的温度透过宣纸传过来,暖得能化掉冬雪。

“念儿呢?”他哑声问,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小太子在偏殿读书,先生说…说该学《帝王策》了。”

墨羽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却先湿了。玄夜还在时,总说念儿还小,该多在梨坞追追蝴蝶,不该被那些繁文缛节困住。那时他总笑着应,说听夜儿的,可如今…连说这话的人都不在了。

他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烛台,蜡油溅在龙袍上,烫出点点焦痕。就像三年前玄夜替他挡的那杯毒酒,也是这样烫,烫得他记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护住人。

朝堂上果然如玄夜担心的那样,反对废除选秀的折子堆成了山。新科状元跪在丹墀下,声泪俱下地劝:“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社稷不可无储!玄先生虽好,终究是…”

“终究是什么?”墨羽把玩着指间的玉佩,那是玄夜亲手打磨的,上面刻着小小的“羽”字,“终究是不能为朕生儿育女?还是终究登不上你所谓的后位?”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朕的后位,从来只给一个人。他不在了,这位置就空着,空到朕闭眼那天。”

状元脸色煞白,还想说什么,却被墨羽冷冷打断:“你可知,三年前有人说他是妖男惑主,朕没杀;两年前有人说他干预朝政,朕没杀;可现在,你们妄想用他的死来逼朕,当朕的刀生锈了吗?”

龙渊剑“呛啷”出鞘,寒光扫过群臣,鸦雀无声。墨羽一步步走下台阶,剑尖挑起状元的衣襟,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生前总劝朕,帝王之怒,当慎之又慎。可他不在了,朕的慎,给谁看呢?”

血溅在金砖上时,墨羽想起玄夜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时玄夜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还在说“别为我动杀心”。可他终究是没听话,就像他终究没能护住他。

散朝后,墨羽没回寝殿,径直去了梨坞。

梨花早就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玄夜亲手栽的那棵梨树最粗,树干上还留着念儿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念”字,旁边是玄夜补刻的小梨,圆润可爱。

墨羽靠在树干上,从怀里掏出那半支断簪。阳光透过枝桠照在簪子上,碎成一片晃眼的光。他想起初见时,玄夜穿着月白的长衫站在梨树下,发间的梨花簪被风吹得轻颤,他说“臣玄夜,见过陛下”,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水。

那时他怎么会想到,这双眼清澈的人,会陪他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会为他挡下毒酒,会在他说“想为自己活一次”时,笑着流泪说“不过分”。

“夜儿,”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梨坞低语,“你说要等念儿长大,可他现在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了。”

“你说要看我们头发变白,可朕的头发,好像已经开始白了。”他抬手摸了摸鬓角,指腹触到几根刺目的银白,像落了霜。

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回应。墨羽把断簪按在树干上,用力划出一道浅痕,与那年玄夜刻的小梨并排。

“等朕,”他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当年说“朕的爱人,该由朕自己守护”时一样,“等朕把这江山打理好,就去找你。”

他不知道的是,偏殿的窗后,四岁的墨念正扒着窗棂,小脸上挂着泪珠。他看见爹爹在梨树下说话,看见那支断了的梨花簪,忽然想起玄爹爹总把他架在脖子上,摘最高处的梨花,说“念儿要像小梨花一样,干干净净地长大”。

那天晚上,墨羽处理奏折到深夜。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急报,边境告急,水灾泛滥,桩桩件件都需要帝王定夺。他揉着发疼的额角,习惯性地喊“夜儿,倒杯茶”,喊完才想起,再也不会有人端着温热的茶走进来,笑着说“陛下又熬夜了”。

他起身去偏殿看墨念,小太子已经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是玄夜出事前给他留的。墨羽坐在床边,轻轻替儿子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念儿眼角未干的泪,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念儿,”他低声说,“爹爹会护着你,也会守住你玄爹爹喜欢的这江山。”

窗外的月光又洒进殿来,像极了那个梨坞散步的夜晚。只是这一次,没有牵着的手,没有温暖的吻,只有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守着未完成的诺言。

三年后,墨羽亲征边境,大胜归来。班师回朝的那天,百姓夹道欢迎,山呼万岁,可他在人群里找了又找,再也找不到那个会站在城门口,捧着热茶等他的人。

五年后,他推行新政,减免赋税,百姓安居乐业。庆功宴上,大臣们举杯恭贺,说陛下英明,堪比尧舜。他笑着饮尽杯中酒,却觉得这酒,远没有那年梨坞的桂花酒好喝。

十年后,墨念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少年,能替他批阅奏折,能在他咳嗽时递上汤药。他看着儿子越来越挺拔的身影,总觉得像极了玄夜,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的样子。

那天,墨念在梨坞找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新雕的梨花簪。少年的手艺还很生涩,花瓣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爹爹,”墨念把簪子递给他,声音有些哽咽,“先生说,玄爹爹最喜欢梨花。”

墨羽接过簪子,指尖微微颤抖。他忽然想起,玄夜发间的那支,是他亲手雕的。那时他初学木工,雕坏了十几支,才做出那支能透光的梨花。

“念儿长大了。”他说,眼眶有些发热。

墨念点点头,忽然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爹爹,我想玄爹爹了!我想他给我讲故事,想他做的桂花糕!”

墨羽拍着儿子的背,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他想说“爹爹也想”,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过了二十年,墨念已经能独当一面。在一个梨花盛开的清晨,墨羽把传国玉玺交给儿子,说:“这江山,该由你守了。”

他去了梨坞,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衫,像当年的玄夜。发间插着那支墨念雕的梨花簪,虽然粗糙,却很结实。

他靠在那棵梨树下,看着满树洁白的梨花,忽然笑了。

“夜儿,”他轻声说,“我来找你了。”

风吹过梨坞,卷起漫天花瓣,像一场盛大的雪。有人说,那天看见梨坞里有两个身影,手牵着手,慢慢消失在梨花深处。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紧紧依偎着,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夜晚,在梨坞散步的两个人。

后来,墨念成了一代明君。他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梨坞,指着那棵最粗的梨树说:“这里,曾住着爹爹最爱的人。”

他会拿出那支断了的梨花簪,和后来墨羽插在发间的那支粗糙的簪子,告诉孩子们:“他们曾说,想看着我长大,想看着彼此头发变白。”

“他们做到了,”他望着满树梨花,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梨花年年盛开,洁白如雪,像在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故事里,有帝王放下江山的执着,有爱人未能相守的遗憾,有深夜梨坞的低语,有断簪上的血迹与泪痕。

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说“想为自己活一次”的帝王,最终是否在另一个世界,实现了他对爱人的诺言——看遍南国的春天,看念儿长大,看彼此的头发,慢慢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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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