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药瓶与监视器
雨夜过后，片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程野依旧是那个敬业的演员，精准完成每一个镜头，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额角的纱布拆掉了，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像某种隐秘的印记。他与沈逐白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表面的平静，仿佛那夜的失控与对峙只是一场被雨水冲散的幻觉。
沈逐白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他的要求依然严格，但不再带着那种刻意打磨的锋利。偶尔在程野拍完一条情绪消耗极大的戏份后，他会让现场休息片刻，甚至有一次，他让助理给程野递了杯温水。
这一切都被经纪人林深看在眼里。他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对程野说：“小野，沈导他……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还有那天晚上，你们……”
“没什么。”程野打断他，语气平淡，低头翻着剧本，指尖却无意识地在“任隐”的台词上摩挲，“他只是个追求完美的导演，仅此而已。”
林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这天下午，拍摄间隙，程野坐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连日的拍摄和情绪消耗让他疲惫不堪，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药瓶，却摸了个空。心里一紧，他睁开眼，四下寻找，发现那个白色的小药瓶不知何时掉在了脚边的地面缝隙里。
他正要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那个没有任何标签的药瓶。
程野抬头，对上了沈逐白深邃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程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手夺回，但沈逐白已经直起身，将药瓶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这是什么？”沈逐白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慎。
“……维生素。”程野移开视线，语气试图保持平静，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紧张。
沈逐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在说“你知道我不信”。
程野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一阵难堪的狼狈，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阳光下。他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警告：“沈导，这是我的私事。”
“在片场，影响演员状态的事，就不是纯粹的私事。”沈逐白将药瓶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扫过程野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不易察觉的青黑，“舞台恐惧症？”
程野的身体瞬间僵硬，瞳孔微缩。这是他最深、最不堪的秘密，被眼前这个人如此轻易地、平静地揭穿。一种混合着愤怒、恐慌和被看穿的无措席卷了他。
“你调查我？”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需要调查。”沈逐白的视线落回药瓶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你的某些反应，镜头会告诉我。而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程野，“程家的事，我略有耳闻。”
“程家”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即将爆炸的盒子。程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戒备。
“这跟你没关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如果影响到电影，就跟我有关系。”沈逐白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程野，依靠药物撑下去的表演，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随时会坍塌。我要的任隐，不是靠这种东西塑造出来的幻影。”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程野心上。不是因为指责，而是因为他说中了事实。程野比任何人都清楚，药物的作用只是麻痹和掩饰，无法根除恐惧，甚至会在某些时刻掏空他的情感，让他变得麻木。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程野压抑着低吼，眼底泛红，“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有经历过那种……那种站在台上，明明下面全是人，却感觉像站在悬崖边，随时会掉下去的恐惧！你没有！”
沈逐白沉默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没有反驳。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出乎程野意料的动作——他将那个药瓶，递还到了程野面前。
“我不是医生，给不了你解决方案。”沈逐白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里，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但是，程野，我的监视器记录下的，是你不用药时，那双更有力量的眼睛。”
程野愣住了，伸出去接药瓶的手停在半空。他怔怔地看着沈逐白，看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面没有同情，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某种特质的确认。
“在片场，你可以把它交给我保管。”沈逐白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灯光角度，“如果需要，来找我拿。至少在这里，在我的镜头前，试着相信你自己，而不是它。”
这个提议太过匪夷所思，超出了程野所有的预料。他看着沈逐白摊开的掌心，那里面躺着他赖以生存的秘密和枷锁，也躺着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危险的邀请。
信任他？把这个能维持他表面平静的东西，交给这个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却又在雨夜给了他一丝微不足道支撑的男人？
荒谬。
可笑。
可是……
程野看着沈逐白那双眼睛，想起雨夜里他手臂上传来的那点温度，想起他刚才说的“更有力量的眼睛”。一种疯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药瓶，而是将沈逐白拿着药瓶的手推了回去。
“不必了。”程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刺向沈逐白，“沈导不是想要真实吗？那就看着吧。看着我不用这东西，能撑到哪一步。看看你的任隐，到底能真实到什么程度！”
说完，他不再看那药瓶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仿佛斩断了最后一根退路。
沈逐白站在原地，看着程野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中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它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药瓶握紧。
程野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而他，无形中成了这条路的见证者，甚至……推动者。
他抬眼，望向片场中央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那里是任隐的世界，也将是程野卸下所有伪装、赤身**与内心恐惧搏斗的战场。
沈逐白将药瓶放入自己的口袋，转身走向监视器。
镜头依然在等待。
而这场博弈，已然进入了更深的、关乎灵魂的层面。